背景故事之

惆悵千秋一灑淚:汨羅.屈子祠

 

引子、又到聖誕……

又年近「聖誕」了,且不論這個是真正的「耶穌誕」,還是混水摸魚冒名頂替的「太陽神誕」……

本來,對耶穌基督降世為人釘身十架的贖罪救恩,若真有所信所感所動,年中選定任何一天來「慶祝」一下,也未嘗不可。至於選哪一天呢?聖經沒有明載,事實上,一年到晚,幾乎每一天都可與某些「異教慶典」拉上關係,似乎亦不能計較或避忌得這麼多了。總之,我們自己心清目明,人家拜他們的太陽神,我們實實在在敬拜我們的主基督,不就可以麼?

話可以這麼說,但這也不容易啊!

俄網雖然不時提及共濟會、骷髏會、新紀元分子甚至天主教的「陰謀」,說它們如何混亂及冒認基督信仰,但現在,俄網已很少這方面的報導或評述了,主因之一,是筆者越來越明白,世界、教會和信仰的墮落,總不可能由幾個「陰謀組織」或「野心分子」就可以搞得出來的。正如「文化大革命」不可能由「五個人」(毛澤東加四人幫)、「第二次世界大戰」也不可能由「三個人」(德、意、日三國的元首)就搞成這個樣子的。群眾--現在大家最不敢得罪的真正「暴君」,沒有他們的「支持」,肯定諸事不成。記得,主耶穌正是被群眾「投票」判罪釘死十架的。說他們被煽動,也總有被「煽」得起來的原因啊!

事實上,就算沒有那個「陰謀組織」或「野心分子」選定十二月廿五日這個「太陽神生日」來混亂「耶穌基督」的身分和衪降生的意義,無論選哪一天,「群眾」最終都會有本事將「慶祝聖誕」加以「異教化」,變成祈福法會、嘉年華會、通靈邪會……諸如此類。記得,當年出埃及的「群眾」,隨手指著那個金牛犢,就說這是「領他們出埃及的耶和華」了,作為「領袖」的亞倫,倒是要奉「群眾」之命令與喜好行事。

歪曲信仰,「群眾」的力量比任何「組織」或「領袖」的都要大得多。(考之聖經記述,「領袖」的主要過失,不是故意「錯誤領導」群眾,而是「姑息逢迎」群眾貌似合理的要求和想望,例如像周圍列國一樣立王。)事實證明,幾乎所有節日慶典,落到「群眾」手上,最終都一定會離題萬丈、面目全非。

由此觀之,基督聖誕之被歪曲,並不是特別「不幸」的。再者,從某個角度看,今天,教會之「慶祝聖誕」,日子、對象、意義、心態上固然多所錯謬,但籠統的說,至少「慶祝」兩個字還算是用得對的。

但是,大夥兒「慶祝端午」,「慶祝」一個人「含冤受屈報國無門國破家亡最後投江而死」,卻真的不知從何說起……這就錯得更加、更加的離譜!

這個人,就是比主耶穌還早生了三個世紀,生當二千三百多年前,中國南方楚國的三閭大夫--屈原

慶祝端午?我沒有誇張虛報,有圖為證--

 端午節怎樣才叫「愉快」?

http://home.focus.cn/msgview/1724/86510441.html

 賽龍舟是為了「歡樂」麼?

http://theme.taipei.gov.tw/cgi-bin/SM_themePro?page=466cfaa4

 粽子是包給誰吃的呢?

http://www.bzjd.gov.cn/jdxw2.asp?id=6907

可是,屈原投江前,意想必是神色憔悴,形容枯槁……有甚麼好「慶祝」呢?

屈原生時被懷王父子「屈」得很慘,想不到,死後被群眾「屈」得更慘!

現在,我們入「正題」啦……

 


一、縈繞心頭十二載、憐君兩度到瀟湘

 左面的,是筆者的「一九九一及二零零三兩次湖南之旅混合示意圖」,單看標題就已經相當「混亂」,實在要解釋一下。

大家應該有個籠統印象,就是筆者到過大陸不少地方。是的,但廣州、深圳、珠海等不算,我卻很少會去同一個地方兩次。畢竟旅行是要花錢花時間的,為「增廣見聞」,就算是孤立的一次行程,我都會盡量「不走回頭路」。

但為甚麼湖南長沙一帶,我會去了兩次,而兩次之間,又相隔了十二年呢?

第一次湖南之旅,是在一九九一年【之前說過是九二年,是誤記了】,第一站是最遠的長沙。在那裡,我參觀了馬王堆古墓,更「掃」了岳麓山上的劉道一墓見第51期背景故事。該篇說過,這是我隨後十多年的「掃墓之旅」的開始。遊罷長沙,我便折返南下,經衡陽登上南嶽衡山,然後再轉向西南,去了廣西桂林等地,再經梧州返回香港。

好了,哪為甚麼會去第二次湖南呢?

原來,第一次的湖南之行,留下了一個極大的「遺憾」,縈繞心頭十二載,所以,到了十二年後的二零零三,我就再往一趟。這個遺撼,就是我不能到汨羅江畔,祭掃於那裡投江殉國的偉大詩人--屈原

話說一九九一年,按我原定的行程,是想先到湖北武漢,參觀辛亥革命的遺蹟,然後才折返南下湖南長沙等地。這樣一來,行程安排就比較省時和順暢。但大家若不善忘,應記得那幾年華東、華中年年水災,我又剛開始「國內自由行」,一下子未敢「深入災區」,唯有以較南方的湖南長沙為起點站(第一站)又是終點站(此行最遠的地方)。

但在長沙玩罷,大概是畢竟年少氣盛,總是心有不甘,因為看看地圖【參上圖】,原來長沙往北不遠處,就有兩個我極想去的地方,一是岳陽,一是汨羅。這汨羅,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為我國以至世界級的偉大詩人屈原,就是在那裡投江殉國的。

既然已經身在長沙,也不見有甚麼「災情」,料想近在咫尺的岳陽和汨羅兩地應還可以,於是就冒險一試,還樂觀地以為可以乘火車去匆匆一看,甚至可以即日來回,返回長沙過夜。

豈料,畢竟是出門經驗還少,竟然搭上了架「慢車」,眼看去到岳陽真不知是甚麼時候。便想,不如放棄岳陽,就在中途的汨羅下火車,看看仰慕已久的屈原投江處(屈子祠),也都算是「不枉此行」了。

又是豈料,到了汨羅,下火車一看,心就涼了一截,原來是個「小站」,周圍很是「荒涼」。不過,既來之,還是匆匆跑到汽車站去,想著「屈子祠」到底是個「旅遊熱點」,應可以馬上找到「專線車」前往一看的。

還是豈料,到了汽車站,見到牆上繪有屈子祠的風景圖畫,雖然日久失修,顏色剝落,但至少證明「屈子祠」也的確是個「旅遊熱點」,應該不難找車。怎知一問之下,服務員卻說:「專線車,早就取消了,搭過路車吧!」

甚麼時候了?搭「過路車」?!

第一、是不知往那哪裡找車?第二、這「過路車」又不知會把你送到哪裡去?第三、下得車來,還不知要走多遠才到?第四、最可怕是回程時候,等過路車就更加渺茫……

實不相瞞,我原想可以「即日來回」,所以連行李都沒有帶在身邊;四看一片「荒涼」,這附近有沒有賓館也成疑問;再加上這次行程安排倉卒馬虎,出行經驗也淺,實在不敢冒險多留一天等搭甚麼「過路車」了。最後,唯有「頹然而返」,乘火車返回長沙去,再曲曲折折經衡陽然後到廣西去了。

就是這樣,這個第一次的湖南之旅,就留下了這個很大的「遺憾」--

火車緩緩開出汨羅車站,

南下長沙,

本應近在咫尺,

卻是過門不入,

未能去到汨羅畔,

祭掃我敬佩的偉大詩人屈原。

其後十年,當然是跑了國內不少地方,也「掃」了不少墓地,但因為「不走回頭路」及別的一些曲折原因【詳見下文】,一直沒有再到湖南。但這汨羅遺憾總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卻是十二年後,於二零零三年,我終於再向湖南出發了。

這次的最遠目的地,就是上次錯過了的岳陽。在那裡遊罷岳陽樓洞庭湖君山【見下二圖】,就匆匆南下汨羅,終於去到思慕已久的汨羅江畔的屈子祠,去祭掃詩人。然後,還更加山長水遠地拜訪了另一位偉大詩人的墓地--杜甫墓見第44期背景故事。這次行程,一下子「走訪」了兩位我最敬愛的詩人的故地,車程不少,但也算過足了我的「掃墓癮」了!

 

總而言之,為了平伏這十二年來的「遺憾」,仰慕和同情(憐惜,容後解說)這位偉大詩人屈原,我終於第二次踏足湖南(雅稱瀟湘),故曰:

縈繞心頭十二載、憐君兩度到瀟湘

事實上,我第一個實際「掃」的偉人墓地雖是劉道一之墓,但是,先後喚起我的「掃墓情結」的先聖賢者,卻是岳飛屈原。我與岳飛(岳墳)的因緣,我在第50期背景故事中已表過了,今期,就要說說我與屈原(屈子祠)的廿載因緣了。

 


二、離騷未盡靈均恨,劇憐屈子怨何哀

昏君忠臣的同生共死

公元前三百四十年,也是中國戰國時代的中期,屈原生於南方的楚國,出身貴族世家,是王族近親。屈原也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偉大詩人,甚至有人說他是「世界級」的大詩人,不過這個世界卻沒有頒過他「世界文學獎」。其實屈原本人也不是想做吟風弄月不吃人間煙火的「詩人」,更沒有想過要「得獎」。屈原一心所想的,是在這個列國縱橫爭競、楚國盛極而衰、強秦虎視眈眈之際,忠其君、盡其責、愛其國、救其民。屈原詩作之所以能光耀文壇、名傳後世,倒是因他苦於無法忠其君、盡其責、愛其國、救其民,故而如泣如訴。

屈原出生的時候,是楚威王的年代。楚威王是楚國明君,對內任用賢能(包括重用屈原的父親),對外戰功彪炳,曾北敗齊國、東敗越國,戰功一時無兩。威王執政僅十一年,但其時楚國疆土之大,幾等於其他六國總和。【參見下圖】

戰國中葉形勢圖

公元前三百二十九年,屈原只有十一歲。這年,楚威王去世了,繼位的是他的兒子--楚懷王。懷王在位三十年,可惜楚國的國基與江山,卻在他及他更加敗家的兒子頃襄王的任內被敗壞殆盡,使楚國步上盛極而衰之路,最後更亡於強秦之手。不過,更加悲劇的,是屈原「生不逢時」,他的才華、忠貞與抱負,也正是在這兩任昏君的手下,被「蹧蹋」殆盡。

屈原初登楚國政壇的時候,大概只有二十出頭。楚懷王初時,曾想過「強政勵治」,所以也曾短時間重用過屈原,甚至要他追隨左右,形影不離。在這個短暫的「蜜月期」裡,屈原對內,著手進行政治改革,替懷王草擬各種政令;對外,則堅持及執行聯齊抗秦的外交方針,甚至曾親身出使齊國,代表楚國與齊國結好聯盟。

可惜好景不常。因為對內的改革弊政,必定觸動朝中舊臣的既得利益;對外的聯齊抗秦政策,更加刺激正在實行「擴張政策」的秦國的神經。於是,在外的強秦與在內的群小,就「裡應外合」,利用懷王身邊的「寵妃」鄭袖、「溺子」子蘭與「倖臣」靳尚等,將畢竟無甚大志、反覆善變的懷王團團包圍,不斷說屈原的壞話--說他恃寵傲謾,目無君上,自邀其功。

結果,懷王就大怒,從此疏遠屈原。

屈原既被疏遠,在朝廷中「無所事事」,只得離開首都,到漢北過著「半隱居」的生活。這個時候,朝中無人,楚懷王聽信身邊小人的慫恿以及秦國特使張儀的花言巧語,為貪求秦國的「口惠」(口頭應承給楚國六百里土地云云),竟與齊國絕交。及後,秦國當然「失信」不肯如約割讓土地,懷王大怒,於是出兵攻打秦國,結果大敗,八萬軍兵因而戰死。但雖然經此一役,懷王卻仍不覺悟,仍搖擺在秦、齊之間,不肯決心抗秦。

公元前二百九十九年,懷王在位第三十年。如虎似狼的秦國更想出一條毒計對付楚國,引誘懷王到秦國境內會面,說兩國應要怎樣言歸於好,還要談婚論嫁世代友好云云。屈原知道後,也不顧身分,急忙入宮勸阻懷王,說:

「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不要應約遠行)!」

毫無主見的懷王,最後竟又再一次聽信幼子子蘭之言,為免「得失秦國」,竟然冒險赴秦地「應約」。結果可想而知,懷王當然被圍困於秦國,進退不得,最後,更病死在秦國境內。

楚懷王死後,頃襄王繼位,間接害死父王的幼子子蘭竟然被任為令尹(近於宰相),從此屈原的命運就更坎坷了。

鄭袖與子蘭這對惡毒母子為剷除屈原,在頃襄王面前更是說盡屈原壞話,屈原的剛正「嚕囌」自然也令頃襄王討厭。最後,屈原就正式被流放到「江南」(約略是今天的湖南)。

在此之前,屈原是「半自願」的隱居「漢北」(約略是今天的湖北),朝中雖無所事事,但偶然還可以回宮中給懷王兩三句「諫言」,或執行一些聯絡齊國的外交實務。但是現在,屈原成了不折不扣的「逐臣」--被放逐的大臣,被祖國的國君列為「不受歡迎人物」,從此遠離故都,此中失落,可想而知,卻又不能言喻。

屈原被放逐後,楚國的昏君讒臣更切實執行對秦國的結盟與和親政策。幾年間,秦在北方邊境大舉東進,侵吞韓、趙、魏三國的土地,南方的楚國因而得了幾年的「假太平」,昏昏無能的頃襄王就因而沾沾自喜,陶醉在一片「太平夢」之中,專事出巡田獵以嬉戲為樂,卻不知「唇亡齒寒」的道理,就是秦國平定北方後,楚國遲早會成為秦國的下一個「獵物」。

在頃襄王醉生夢死的時候,秦昭王卻正在部署他的吞楚大計,並步步進侵,向楚國郢都進發……

終於,公元前二百七十八年,秦軍攻破楚都郢,頃襄王倉惶出逃,雖未馬上亡國,但楚國大勢已去,無力回天。

郢都失陷的時候,屈原正在流放江南,秦軍乘勝繼續進軍南楚,楚國危在旦夕。屈原苦於救國無力,更不忍見國破家亡,於是,就在當年的五月五日,在汨羅江畔投江而死,以身殉國,終年六十二歲。


國家不幸詩家幸

屈原一生忠君愛國,亦幾乎是一生懷才不遇,受盡冤屈和諉謗。不過,楚國的不幸、屈原的不幸,卻成就了中國文壇以至世界文壇的「大幸」。屈原的精力,既是大半生無法用於國計民生,卻也正因如此,他就有「餘心餘力」,寫成大量文學作品--統稱「楚辭」--留傳萬世,照耀千秋。而屈原的光彩人格,亦得以躍然紙上,這樣,就比許多一帆風順、權傾朝野的政客,更能名揚千古。幸與不幸,真是一言難盡。

屈原的巨著《離騷》,大約寫於他被頃襄王放逐之初,全文有三百七十多句,二千四百餘字字,真是千言萬語,是中國詩史上的第一「巨型製作」。

詩中,屈原先敘家世與出生: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屈原自詡出生於「王族」與「吉日」,父親(皇)見他形容出眾,就為他改了意指端正廣大的名(正則)和字(靈均)。這個名字可能是詩意的寫法,不過,屈原的「真名」--屈原,「原」字確有端正廣大的含意。屈原,正正就是以這個名字的寓意,來作為自己立身做人的方針。不過,徒有「出身」與「名字」是不夠的,必需還得有其「實」,於是: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屈原珍視自身的「天賦」(內美),但不以之自滿,反爭分奪秒地要自我修養(修能),唯恐有失,怕白了少年頭,徒然浪費上天及先祖賜與他的優良稟賦。「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二句,十分形象化地寫屈原以鮮花香草為裝束,表達他立身、待人、處事都如何地一絲不苟。

可惜的是他生不逢時,他的忠良正直,反成了不合時宜,惹人猜疑和嫉妒。正是:

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眼下,一眾朝中大臣,為公呢,人人但求自保,苟且偷生,得過且過;為私呢,卻是惡意爭競,貪得無厭,對己寬厚,對人苛嚴,甚至為利益意氣,對別人大加嫉妒,惡言相加。世道人心,正是一片幽黑險惡。

豈餘身之僤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

但在這樣的「惡時勢」底下,仍要一片忠心,甚至犯顏直諫,又是為了甚麼呢?「皇輿」和「靈修」,既代指懷王,也泛指楚國,意思是這一切,無非是為了國家,為了君上。忠心耿耿,天日昭昭。

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以齋怒。……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可惜,懷王(荃)卻「不察」屈原忠心耿耿的情懷,反而「聽信讒言」而大大發怒,疏遠屈原,並且始終不能明察「人(民)心」,知道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本來,舉世皆濁,君主無知,何不與世同流,一體看齊?但屈原天性耿介,就是不能: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遺則。……

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屈原寧願死或流亡,彷效以前的聖者賢人(即「前修」,彭咸是一位古賢人,相傳亦投江而死),也不忍學習當代人(今之人)那種追隨世俗、投機取巧的卑劣行徑。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道不同,不相為謀。屈原不是故作清高跟別人過不去,而是不同就是不同,只好分道揚鑣。但屈原的執著,卻是備受「女嬃」(有人解說是屈原的姊姊)的責備:

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

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

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餘之中情?

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女嬃的意思是:

古人「鯀」就是太正直而不得好死(殀),你還「好修(養)」個甚麼呢?

現在全屋(室)都堆滿「惡草」(葹),你為甚麼總要與人不同(判獨離)呢?

你怎麼可能挨家逐戶去勸說人家行你的哪一套呢?--還說人家不了解你!

現在,全世界都在結黨營私了--你為甚麼總是不肯聽我的呢?

屈原無奈,唯有再上天下地,四處尋索,尋找可以明白他的知音者。可惜天上人間,都是一般無二。

最後,有位好心的「卜師」告誡屈原,勸他不如「另謀高就,遠去他方」: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正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又何必苦苦留戀這片傷心地(故宇)呢?

只是臨行之際,卻是難捨難離,三步一回頭,連僕人與馬匹也似知主人之意,而不忍前行:

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但不走不走還須走,《離騷》一詩,最後就是這樣作結:

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意思是:

算了吧!國家中沒有人了解我,我還為甚麼要懷念故國首都呢?

既是沒有人實施我的良好政策,我就跑去彭咸的地方,與他一起隱居去吧!

當然,這只是「一時憤激」之辭,屈原一生到死,即使身在天涯海角,也沒有一天曾真正忘懷故國!


離騷未盡靈均恨

但救國終歸無門,最終只能化為一首又一首的沉痛詩句。「離騷未盡靈均恨」(《離騷》不能寫盡屈原〔靈均〕的哀愁怨恨),於是,屈原就又寫了眾多佳作,抒寫他心中的無限抱負與的悲憤難平。

寫自己的忠耿正直:

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

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

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余心之所志。 (惜誦

寫自己的孤高不群: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被明月兮珮寶璐。

世溷(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涉江

寫人民的悲苦與對故都的懷念: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曼余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最後,甚至寫下以死殉國的決心:

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

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懷沙

相傳,《懷沙》就是屈原投江前絕筆之作。

屈原還有一篇奇文,稱為《天問》,篇中共有一百七十二「問」,「問」及天文、地理、人事: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九州安錯?川谷何洿?

東流不溢,孰知其故?……

不過,全篇《天問》,屈原真正要「問」的其實是「苦罪問題」,即「天理何在」?

天命反側,何罰何佑?

意思是:

上天的旨意(天命,指善惡報應),為何總是「變化無常」(反側)的?

天是憑甚麼去「施罰」?又是按甚麼準則來「保佑」?

若你認真讀過聖經,這些「問題」,不難令你想到創世記、約伯記、傳道書。

不過,屈原之「問」,大家聽出,他不是在「問」,而是也在申訴著某種不幸、不忿與悲哀。

總而言之,讀屈原的作品,總覺得其中「哀聲不絕」,令人不忍卒讀。中國詩人中,能如此的肯定無出其右,而世界文壇裡,相信亦是「難逢敵手」的了,正是:

離騷未盡靈均恨,劇憐屈子怨何哀

 


三、惆悵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搖落深知宋玉悲

屈原,是中國第一位偉大詩人,但他卻早已經不僅是「一位」詩人,而是「詩人的詩人」--屈原自己,他的風采、人格、文章,甚至際遇,都已經成為其後二千三百年間的中國詩人的「原型」,也是眾多詩人歌頌吟詠的重要對象。

屈原死後不久,他的仰慕者(一說是弟子)宋玉,就寫了一首《九辯》來悼念屈原: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其奈何?……

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

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

君棄遠而不察兮,雖願忠其焉得?……

有人說,宋玊《九辯》是「代筆」,是借屈原自己的口吻申訴屈原自己的哀嘆,簡單說,就是為屈原抱不平。但又有人說,宋玊《九辯》是宋玊「自傷之辭」,寫的不過是他自己的遭遇與感受,最多,不過是模仿或抄襲屈原的風格與文句。

其實,自宋玉開始,二千三百年來的中國詩人,「傷心屈原」的時候,何嘗不「傷心自己」?「傷心自己」的時候,何嘗不「傷心屈原」?正是物傷其類,哪裡能再分彼此?

所以,到了宋玊之後的一千年後的唐代,另一位偉大詩人--杜甫,同樣懷材不遇,飄泊天涯,同樣眼見國家有難,但又救國無力,路過「宋玊故地」之際,傷古悲今,有感而發,便又化為詩句,寫成《詠懷古跡(之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宋玉「深知」屈原之「悲」,杜甫又「深知」宋玉之「悲」,事實就等於也「深知」屈原之「悲」。都是懷材不遇,都是救國無門,「千秋」萬代,一切偉大詩人,雖是身處「不同時(代)」,但都一體同悲,「一(同)灑淚」,正是連哭聲也是相同。


憐君何事到天涯

自宋玉始,歷世歷代,傷心屈原又傷心自己的詩詞作品,事實從未斷絕。

屈原死後百餘年後,西漢初年,與屈原一樣忠而被謗,而後被貶官至長沙的賈誼,路過湘江,悲古傷今,就寫下《弔屈原賦》,投於湘水之中以掉念屈原: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仄聞屈原兮自湛汨羅。

造託湘流兮敬弔先生,遭世岡極兮迺隕厥身。

賈誼感於屈原與自己都身處是非顛倒的世代(遭世岡極),他自己被貶至長沙等候發落(俟罪長沙),同時又「仄〔側〕聞」屈原更是身投汨羅以身殉國(自湛〔沉〕汨羅……迺隕厥身),物傷其類,於是來到(造)湘水之濱,寄語(託)湘江流水代傳他的詩作,來「敬弔先生」。

又是大概一千年後,唐代詩人劉長卿,因得罪權貴,第二度被貶官至長沙,來到賈誼故居,一樣的物傷其類,就寫成《長沙過賈誼宅》,與先人同聲一嘆: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湘水大抵是無情的,尚幸人間詩人有義。一千年前,湘水之濱,賈誼曾在此悼念屈原;一千年後,又是湘水之濱,劉長卿也在此悼念賈誼。詩中,飄泊「天涯」的堪「憐」「楚客」,概是屈原,又是賈誼,也是劉長卿。大家都不遇明君,都同遭貶「謫」,正是「萬古」同「悲」,同病相憐。


志士千秋淚滿裳

除上述「代表作」外,傷心屈原、傷心自己又傷心「同類」的詩作,觸手皆是:

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日暮秋煙起,蕭蕭楓樹林。(唐.戴叔倫《過三閭廟》)

秋入楚江水,獨照汨羅魂。手把綠荷泣,意愁珠淚翻。……(唐.孟郊《楚怨》)

萬古汨羅深,騷人道不沉。明明唐日月,應見楚臣心。(唐.王魯復《弔靈均》)

楚國茫茫盡醉人,獨醒唯有一靈均。……(宋.張耒《屈原》)

悼念屈原之作,最令我感動的,是另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的這兩首: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宋.陸游《楚城》)

陸游嘆息「楚都破落」,更悲傷「灘聲似舊」而「人心不古」,已少有人能繼承屈原的大忠大義。

遠接商周祚最長,北盟齊晉勢爭強。

章華歌舞終蕭瑟,雲夢風煙舊莽蒼。

草合故宮惟雁起,盜穿荒冢有狐藏。

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宋.陸游《哀郢》)

陸游想到楚國本有大好河山,卻因不能信用屈原而毀於一旦;眼下的大宋江山,只怕亦會步上歷史後塵。屈原之恨,何嘗不是陸游之恨?仁人志士,救國無力,只能同聲一哭。

宋代之後,當然還有:

懷襄為主子蘭卿,何必逢人話獨醒。長恨忠良多坎坷,頗傷辭語太丁寧。……(元.侯克中《弔屈原》)

千古懷沙恨逐臣,章台遺事最酸辛。可憐日暮高唐夢,繞盡行雲不到秦。(明.劉基《讀史有感》)

湘水長流恨不消,美人香草思無聊。剖心未見懷襄悟,潔志空爭日月昭。

弟子放歌飛白雪,賈生收淚弔寒潮。當年魂魄歸來否?痛飲江樓讀大招。(清.王星諴《讀史記三首》)

實在不能盡錄了,坊間有一本《歷史詩人詠屈原》(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大家可拿來一讀。


能弔醒魂有幾人

當然,話必須說回來,與屈原「千古同悲」的詩人確是不少,但記得,天下人間,詩人,或真正有情有義而非只顧吟風弄月故作風雅不務正業的真正詩人,卻是少之又少。

太多數人,端午時節,記得在意的,仍是「吃粽子划龍舟」,屈原,早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其實,「慶祝端午」,淡忘和歪曲「端午」意義的做法,早在一千年前的宋代已經如此了。不信?筆者有詩為證:

畫舸縱橫湖水濱,綵絲角黍鬥時新。

年年此日人皆醉,能弔醒魂有幾人? (宋.胡仲弓《端午》)

意譯如下:

湖邊縱橫泊滿了顏色鮮艷的龍船,大家都在比賽著哪一條龍船的彩帶美麗入時,誰家包的粽子(角黍)更香甜好吃。年年這個端午時節,人人都飲飽食醉,能夠默默哀悼,記念當年獨醒而投江殉國的屈原的,又有多少人呢?

能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說到底,都只有寥寥的「不同時」復「不同地」的寂寞詩人而已: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鴈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杜甫《天末懷李白》)

只有淪落天涯的杜甫,能夠深切了解淪落天涯的李白,知他寂寞,就叫他投詩到汨羅江裡,去向屈原抒發自己心中的寂寞,也安慰同樣寂寞、同樣淪落天涯的屈原。詩中,屈原、李白、杜甫,「三位一體」,不同時,不同地,卻是同其寂寞,千古同悲,這就是:

惆悵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四、岳王冤兮屈子怨,銷不盡兮萬古愁

中國文化裡面,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情。這種悲情,是悲國亡家破、悲救國無力、悲是非顛倒、悲世途險惡、悲懷材不遇、悲含恨而終。而屈原岳飛,真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一文一武,正就是這種悲情文化的具體化身。

   

信而見疑的屈原     與     忠而被謗的岳飛

真也不知從何說起,這兩位「悲劇人物」,竟能感動了千秋萬代的詩人義士。千年之後,筆者當然難比先聖先賢,但也對他兩的悲情,怦然心動,感動不已。

由屈原與岳飛的性情與際遇奠定的「悲情人格」,模造了中國文化的一種「特獨氣質」--就是我們不怎麼重視和標榜所謂「成功」與「業績」,倒對懷材不遇甚至含冤而死的「英烈」,總有一分表達不盡的崇高敬意悲憫情懷。既是崇敬,又是悲憫,崇其偉大,悲其不幸,而且兩者二合為一,融為一體,不可分割。

因著對英烈們的崇敬與悲憫,中國最有深度的文化之中,於是,就有一種極為深厚的伸冤訴求:幾時可以為他們平反?幾時可以讓他們沉冤得雪?幾時……

筆者當然知道,這種悲情--「中國最有深度的文化」,早已經幾乎失傳了--

杭州岳王墳,遊客雖然不少,可是誰念英烈?

汨羅屈子祠,門庭更是冷落,忍問誰悼孤魂?

汨羅江邊的屈子祠外,就是冷清成這個樣子了!

   

屈子祠內,來到屈原靈前,也是人影杳杳,更別說「香火鼎盛」了!

   

汨羅兩岸,被挖沙船「刨」得斑斑駁駁,已難想像當日行吟澤畔的屈原孤影

汨羅江畔,花得時間最多的是在這個渡口等「過路車」!(最後我是坐摩托車回汨羅市區的)

不過,零零落落,不同時、不同地,總還有「三五知己」,延綿著這如絲的「血脈」,屈原--宋玉--賈誼--杜甫--岳飛--陸游……不論文武,都繼承著這種偉大深長的「悲情文化」,用他們的詩作甚至生命,繼續著先人的英烈與悲憤,拼發著不息的「伸冤訴求」,所以說:

岳王冤兮屈子怨,銷不盡兮萬古愁

 


五、估道相識二十載,豈知今日始相逢

估道相識二十載

不過,筆者仍要老老實實,就是繼承這種偉大深長的悲情文化,我不是一帆風順的。

對於岳飛,對他的崇敬與悲憫,比較簡單直接,初中的時候,我已經不能自已,對岳飛「一往情深」了【詳見第五十期背景故事。但對於屈原,卻是幾經波折,糾纏了二十多年,我才能對詩人真正心口折服……

話說我喜愛讀中國詩詞,始至我的初中皆段。入門書,自然是《唐詩三百首》了。

少年人自作多情,最先愛讀的,自然是李商隱的「情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台類轉蓬。(無題〔其一〕)

讀來似明非明,但情意綿綿,總是很「感動」似的。

但不久,便覺得這些「情詩」並不耐讀,於是「移情別戀」,較愛讀李白氣勢磅礡、才氣縱橫的詩作: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酒一問之!(把酒問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不過,不消多久,卻又感於李白的「才氣」有點造作,少了一分深情,於是轉而更愛讀杜甫悲天憫人的詩作,從此就一往情深,至今不改了。也許,箇中原因,正是杜甫最能繼承上述的「悲情文化」,於是深得我心。

但對屈原本人及他的作品,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是若即若離。原因呢?

第一、相對於唐詩宋詞,戰國時代的屈原的《楚辭》,既「兮前兮後」,又「香草美人」,文字和意義都不免古奧艱深,超出一個中學生的基本自學能力。(筆者當然有點天賦,但現在讀來仍有點吃力!)

第二、屈原的孤高品性,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歷來賞欣的當然有人,但對此「有微言」的卻也不少,就是認為屈原不免自視太高、孤芳自賞、不肯合群、過於執著。換言之,屈原的悲劇,他本人至少要付上部分責任,不能全部怪責別人。筆者也不能免俗,故此對屈原的不幸,總是不能像對岳飛的不幸一般,付上「絕對的同情」,即不免「有所保留」云云。

第三、屈原的不幸際遇,驟眼看,連繫的只是戰國七雄中的一個「楚國」,而處於他的悲劇核心的,甚至只是他與楚懷王與頃襄王之間的「私人恩怨」(「私人」到會給人過於「親暱肉麻」的感覺),至於屈原哀嘆的亦似乎多是他的「個人不幸」而已。這麼一來,比起杜甫的悲天憫人、岳飛的精忠報國,屈原的「胸襟氣度」就不免被比下去,矮了一大截了。

第四、屈原的作品大多都是「哀聲不斷」的,用今天的話說,實在「怨氣太重」,起初會惹人同情,但看多了就會使人生厭,少不免覺得他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是太過「自憐」了。甚至有不少人怪責他投江自殺,消極逃避,教壞細路(小孩),簡直不足為訓。

總而言之,太自我、太個人、太自憐,打從我二十多年前「認識」屈原開始,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裡面,對他我都有這個「感覺」。還記得是大概大學三年級吧,我已經修讀了一科《楚辭》,算是專門讀過屈原了,認識不算淺了,但卻因為上述的原因,對於屈原的崇敬與悲憫,我總是「不上不下」,有泛泛的欣賞與憐惜,但總是不能一往情深,不能全情投入。

大家若明白這番曲折,就可以了解我第一次到湖南之旅,為甚麼到了汨羅,一方面覺得不能去到江畔祭掃屈原而大有遺憾,但另一面,卻又不堅持冒個小險多留一天半天;甚至可以帶著這個「過門不入」的遺憾,等到十二年之後,才再作第二度的湖南之旅,來到汨羅了結心願。


豈知今日始相逢

二十年過去,到如今,準確說,是到了這兩年,我對屈原的觀感,是大大的改觀了。

我曾覺得屈原太自我、太個人、太自憐,

都只因為我自己太無知、這世界太涼薄。

真正的「偉大」,從來都不應該是「抽象」的。

真正的道德信仰,總不能沒有自我、沒有個人。「大圍(泛泛)的道德」、「街坊的信仰」,平易近人,但蒼白無力,等同無有。

自命清高也許不當,但事實是「高清」,又何須怕人家說你「自命」,而不敢自顧自地「清高」?

在列國之中忠愛「楚國」,在列王之中效命「懷王」,就是過於偏狹,太過私人嗎?

但「忠愛」,不能具體地落實在「個別」的國家和君主身上,而只夸夸其談「博愛」天下萬國,哪又算是甚麼「忠愛」呢?【明乎此,你就會對「約拿的逃跑」肅然起敬!!!】

人若不能先「偏狹」地愛自己的祖國,愛自己的君主,就真的能「博愛」天下麼?

再者,若我們曾深情實意的去忠過、愛過,卻蒙上不白之冤,能不怨憤、不自僯、不呼天喚地麼?

屈原之所以會太自我、太個人、太自憐,只不過,因為他曾真實地愛過!

我們不「自我」,不過因為我們 愛 得 隨 便 --追隨大隊,人愛我愛,沒真實愛過;

我們不「個人」,不過因為我們 愛 得 空 泛 --「博愛」天下,卻沒愛過真實的人;

我們不「自憐」,不過因為我們 愛 得 膚 淺 --愛得既淺,跑得也快,傷得自然輕。

屈原卻不同了:

偉大哉,屈原!

他「自我」,因為他愛得 沉 重

他「個人」,因為他愛得 真 實

他「自憐」,因為他愛得 深 刻

二十年過去,我對屈原,終於能夠全心全意的崇敬愛慕,一往情深,全情投入。故曰:

估道相識二十載,豈知今日始相逢

這改變是怎樣來的呢?

其實很簡單,就是像屈原一樣,愛得沉重(自我)、愛得真實(個人)、愛得深刻(自憐)。

不要那些空空洞洞、四平八穩、斯文得體的「博愛」,卻具體落實,甚至不怕人家說你「偏狹肉麻」地愛人間、愛家國、愛鄰舍、愛朋友、愛弟兄、愛上帝……

真正愛過,實在痛過--

你就必知道,屈原是何等的可敬可愛!

 


結語、再說聖誕……

端午,要記念的,是含冤受屈的屈原,也是屈原的含冤受屈。「慶祝」是說不過去,卻應該「感恩」,感謝上帝賜與我們中國人,有像屈原、岳飛、杜甫般的悲情人格,有如此深厚的悲憫情懷。

我敢說,這種「悲情文化」--最有深度的中國文化,是人類能感通上帝的啟示與恩義的重要渠道。今天,許多人,包括所謂「牧師」與「學者」,讀聖經讀得離天萬丈,一竅不通,就是沒有這種悲情人格,沒有這分悲憫情懷。

回看基督聖誕,復亦一樣。

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祂豈不正正也是以一個「含冤受屈者」的形像出現在我們眼前麼?他一出生,就被希律追殺;長大,就被嘲諷為拿撒勒人(鄉下仔);到死的時候,更要背負著「僭稱是上帝兒子褻瀆上帝」的宗教罪名、「自稱為猶太人的王涉嫌聚眾叛亂」的政治罪名,還有「聲稱能救別人事實卻不能救自己的意圖行騙」的道德罪名,被釘殺於十字架上。

他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憂患。他被藐視,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樣;我們也不尊重他。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被神擊打苦待了。哪知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

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他被欺壓,在受苦的時候卻不開口;他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他也是這樣不開口。

因受欺壓和審判,他被奪去,至於他同世的人,誰想他受鞭打、從活人之地被剪除,是因我百姓的罪過呢?

--賽 53:3-8

因此,聖誕,我們也應感恩,感謝我們的主,竟是如此地為我們含冤受屈,成就永遠救恩。

我敢說,作為中國心靈,屈原與岳飛給我的人格塑造與心靈預備,大大有助於我去體會上帝的悲心與基督的屈辱,從而真正明白基督救恩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我是中國人,又是基督徒,所以我心中有屈原和岳飛,又有基督與摩西【其實摩西的一生何嘗不是「含冤受屈」呢?容後詳說】,於是,對於「義人人間受辱,義人終必稱義」的信仰精義的尋索,就「得天獨厚」,能夠體會得特別的真實和深切。--這是事實,我無須假意謙卑!

俄網的中國心與基督情,也就因此,融為一體,難解難分了!

最後,我要說:

身為基督徒,又是中國人,

我不以巍峨教堂為尚,不以京奧神七為榮;

卻為著天上有基督摩西,人間有屈原岳飛,

如此的屈辱深如海,

如此的情義高於天,

而感到無比的榮幸,無限的感激!

我更深願:

你們都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