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故事之

寄意寒星荃不察:魯迅故居(中)

 

魯迅像(1925年,攝於北京)       北京魯迅故居(1924至26)

引子、續上回……

上回說到,我二十年來的國內旅行,除了「掃墓」以外,還有較有「生氣」的活動,就是「訪尋故居」,而其中尋得最多的,就是魯迅故居,計有五處之多,參見下圖:

按魯迅本人的生平,連同日本仙台故居在內,六個故居入住的順序應該如下:

一、紹興故居--1881至96,少年居家期間。

二、仙台故居--1905至06,日本留學期間。

三、北京故居--1924至26,北京教學期間。

四、廈門故居--1926至27,廈門教學期間。

五、廣州故居--1927,廣州教學期間。

六、上海故居--1932至36年逝世期間。

當然,以上只是一個大概,魯迅的故居,其實何只六處呢?魯迅十七歲往南京就學,到日本是先在東京學日文,然後才往仙台學醫,後來棄醫從文,又在東京呆了好一段日子。留日回國後不是馬上到北京工作和教學,而是先後在杭州紹興南京任職教員或政府教育部門的工作。所以呢,魯迅在日本東京、杭州和南京等地,都一定還有好幾個故居。

不但如此,就是在北京、廣州、上海期間,魯迅住過的地方都肯定不止一處。後來為了逃避當局「通緝」,連報社、醫院也住過好幾處哩!魯迅故居實在太多了,不能盡錄,加之筆者「日久失憶」,就只能「代表性」地籠統談談上述六國故居,並以之扣連於魯迅的信仰與人生,細節方面,大家且不必過於執著了。

至於筆者走訪的順序,則最早的應該是北京故居(1992年)和廈門故居(可能1993年,甚或更早於北京之行,不能確定)、紹興故居上海故居(2002年),至於廣州故居呢,多年前曾經去過,忘了年份,不久前(2009年2月)就又去了一趟。

當然啦,俄網到底不是「旅遊網站」,介紹魯迅故居云云,真正要緊的,其實是借此闡述魯迅的信仰與人生,以及他在筆者的信仰與人生上給我的啟發與刺激。公道的說,我並不反智,至今對神學院裡的老師的教誨,雖不盡同意,仍然心存感恩。不過,為我的信仰與人生奠定「血肉」和「氣質」的,卻不是「神學院」和裡面的「導師」,而是我醉心於的「中國文學世界」,而在這個「世界」裡頭,魯迅是我最重要的「導師」之一,與杜甫大概不相上下。

所以,我仍會以這首可以說是魯迅自述其信仰與人生的詩為大綱,繼續我們的背景故事--

 靈臺無計逃神矢 風雨如磐闇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薦軒轅

按語:詩為魯迅於一九零三年(23歲,在日本東京)作的《自題小像》,但年日推移,照片(小像)就換成一九二五年(45歲,在北京)的這張了。

 


一、始而吶喊、終以彷徨(北京故居)

上述六個魯迅故居之中,北京故居肯定是最出名的一個,筆者就曾造訪兩次之多。除了因為這裡是首都之外,更重要的,是魯迅最為家傳戶曉的成名大作,例如《狂人日記》、《阿Q正傳》和《祝福》都是發表於北京的。【建議閱讀:《狂人日記》】

 阿Q自欺欺人的形象,大家還記得嗎?

魯迅在北京住過好幾個地方,現在通稱的魯迅故居,是魯迅於1924年5月遷入的北京阜城門內宮門口三條21號,現在北京魯迅博物館之內,是一座小四合院。其實,這是魯迅在北京較後期的居所。

 

魯迅故居的正門及內庭

 

魯迅故居的客廳及臥室

魯迅在中國現代文壇裡面,一出道就已經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而他一出道的作品,更已經是近乎登峰造極之作。這就正如他的成名大作小說集《吶喊》的名字的寓意一樣:

一 鳴 驚 人

然而這「吶喊」,這「一鳴驚人」,卻是從何而來的呢?

魯迅「喊」的又是甚麼呢?

而這「吶喊」,最終,又能喚醒多少人?喚醒甚麼人呢?


1、振臂一呼、捨我其誰

早在一九零八年之初,魯迅還在日本,卻已棄醫從文,在東京宣揚著「文藝救國」的期間,他發表了一篇連內容帶題目都十分奇怪的文章--《摩羅詩力說》。

 

這兩幅照片是在最近的廣州之行(09年2月)攝於廣州魯迅紀念館的

文中大意說一切有希望的民族,都必須有敢於力排眾議、反抗現實、振臂一呼的「詩人」(即下文說到的「精神界的戰士」)昂然地站出來,否則,這民族終必在無聲無息中消亡。言辭之間,似乎早就隱含著他將必要「一鳴驚人」的「伏筆」。

這篇奇怪的文章如此作結:

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國荒矣,而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貽後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非彼不生,即生而賊于眾,居其一或兼其二,則中國遂以蕭條。【文章大意是:當今中國,卻仍沒有發出剛健、勸勉、哀嘆之聲的精神界之戰士(詩人)出現,即或有之,也會被眾人誤解打壓,以至中國的「國民的聲音」,仍是一片沉靜蕭條。】

魯迅感嘆於當時中國名義上已改革多年(由百日維新起計),但卻沒能真正成功,這是因為尚未出現這種敢言的「詩人」--「精神界之戰士」。言下之意,實在頗有「捨我其誰」的氣慨。事實上,「精神界之戰士」這銜頭,或者最能概括魯迅的「終身成就」。

但是,魯迅畢竟本不是個「好言」和「多言」的人,而且「好言」和「多言」的人多著,卻與「一鳴驚人」沾不上邊。能發為「吶喊」而且一鳴驚人的,必須還有「言語滿懷」,且「不吐不快」。卻是這滿懷的言語與不吐不快的鬱結,又是從何而來?

這,我們就得由一九零九年,魯迅離開日本回國,也是辛亥革命的前夕說起。

 這是一九零九年,離開日本前的魯迅,攝於東京


2、辛亥革命、彷如一夢

一九零八年,魯迅在日本加入了革命組織光復會,雖從未拿槍打仗,卻至少在精神文化上參加了辛亥革命,期待著推翻滿清統治和創建中華民國。

一九零九年七月,因著家庭的經濟需要,魯迅離開日本回國謀職養家,先後在杭州及家鄉紹興任職教員。

 

在杭州任職期間的魯迅 及 他當時任職的浙江杭州兩級師範學堂

這兩年間,各地的革命活動如火如荼,魯迅亦以其教學身份,在鄉間宣傳革命思想。

一九一一年十月武昌起義,魯迅期待已久的全國性反清革命爆發了。

同年十一月,杭州被革命軍光復,消息傳到鄰近的紹興,人心振奮,魯迅甚至被推舉為「迎接革命」的委員會的「主席」,組織並武裝當地學生到處遊行演說。及後,革命運進入紹興,魯迅作為代表出城迎接,並受軍政府任命為甚麼學堂監督。那個時候,魯迅確曾高興了好一陣子。

只是,好景實在不常。

革命云云,卻多是換湯不換藥。紹興家鄉的政事,實質仍操在舊日的鄉紳豪強和舊式軍人手上,魯迅終於被舊勢力所排斥,不得不辭職離開紹興到南京任職於教育部,而他的好友范愛農更被逼投河而死(或說失足溺死),這在魯迅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建議閱讀:《范愛農》】

這時,革命當然尚未成功,但革命「同志」卻已經因為「分贓不勻」而內哄。與魯迅同為光復會成員的陶成章,就在上海被蔣介石陳其美等人暗殺。

更痛苦的,是整個革命的成果,不多久,就被國賊袁世凱搶去了。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在袁世凱的淫威與列強勢力的干涉下,革命黨人被逼同意許諾讓袁世凱出任民國大總統。翌年十月,袁世凱在北京上任,革命黨人血流成河的成果,就這樣,落在這個軍閥頭子手上。這給魯迅極大的打擊。

之後,魯迅因著國民政府遷往北京,他也得隨教育部往北京,最先入住的是紹興會館。這是一九一二年五月的事。之後數年,在北京的所見所聞,就更叫他痛心疾首。

袁世凱的專橫跋扈,自然不在話下。更荒唐的,是他後來還搞出一場「稱帝」的鬧劇(一九一五至一六年)。

袁世凱(圖正中者)做了「大總統」還不心足,竟要「稱帝」,還著足「戲服」玩「祭天」的把戲

翌年袁賊死了,又來了個「張勳復辟」(一九一七年),謂要恢復清朝舊制,魯迅氣得憤而辭職。張勳覆滅了後,就又來了另一個大軍閥--段祺瑞把持國政,從此北京城內城外就軍閥混戰,搞得昏天黑地。

一九二五年二月,魯迅在萬分悲憤中,寫道:

我想,我的神經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裡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麼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

--華蓋集.忽然想到

魯迅曲折的說「我想,我的神經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意思是,他但願他的「覺得」都是他因「神經瞀亂」而搞錯的,但怕只怕不是--那些都是事實。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   

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   

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

血流成河而來的辛亥革命與中華民國,到頭來,卻像一場夢。這在魯迅心裡,種下了不知多少鬱結與不平。……


3、從頹唐到吶喊

這些鬱結不平,自然不必等到一九二五年(民國十四年),魯迅初到北京的頭幾年(大約是一九一二至一七年),就已經為此而頹唐得非常要緊。

見過辛亥革命,

見過二次革命,

見過袁世凱稱帝,

張勳復辟,

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

於是失望,頹唐得很了。

--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

於是,那幾年,魯迅就「不談國是」,一反常態,終日沉迷於碑刻考古佛教研究裡面去。

直至有一天:

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裡(筆者按:指當時魯迅住的北京紹興會館)鈔古碑。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惟一的願望。……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筆者按:即錢玄同,當時《新青年》的編輯委員之一),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麼用。」   

「那麼,你鈔他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彷彿不特沒有人來贊同,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

--吶喊.自序

這大概是一九一八年初的事。就是在一九零八年,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暗示」自己將要「吶喊」後的十年,他終於「按捺不住」了,將蘊藏心裡多年的「寂寞與悲哀」,化為「吶喊」--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

--吶喊.自序

這一聲「吶喊」並且一鳴驚人,就奠定了魯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泰斗地位。【建議閱讀:《吶喊.自序》】

魯迅的成名作:小說集《吶喊》、《彷徨》和散文集《熱風》


4、從吶喊到彷徨

一九一八年,在以《新青年》雜誌為大本營的新文學運動的背景下,魯迅發出了他的第一聲「吶喊」,寫成了《狂人日記》,並且似乎真的「一鳴驚人」,風頭一時無兩。

 

這是第四卷第五號的《新青年》雜誌,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就是在這裡發表

一九二二年,包括《狂人日記》、《阿Q正傳》等十多篇小說結集為《吶喊》出版了。之後,魯迅的創作並沒有停止,不過,聲音,卻已顯得低沉肅殺,不似當初嘹亮。

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間,魯迅又寫了小說十一篇,後來就在一九二六年結集為《彷徨》一書出版。他自己也認為,跟《吶喊》比較起來,《彷徨》中的作品技巧更為圓熟,但「戰鬥的意氣」卻有些減少了。

這「戰鬥的意氣」何以減少了呢?原因多著,但我以為最關鍵的,莫過於「戰友」的離散。

魯迅後來在《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中慨嘆說:

後來《新青年》的團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麼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談。……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鬥的意氣卻冷得不少。新的戰友在那裡呢?我想,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這時期的十一篇作品,謂之《彷徨》,願以後不再這模樣。 【建議閱讀:全文

當年,在《新青年》中並肩作戰的主將和戰友,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等,時移世易,都已經各散東西、甚至黨分左右,反目成仇(陳獨秀、李大釗親俄和成為共產黨骨幹,胡適卻親美和後來的國民黨政府)。這種難堪的孤寂,正正反映在他再後來於一九三三年作的小詩《題彷徨》上面: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   

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

吶喊,原意是為喚醒旁人好「連成一氣」,豈料,當日一同吶喊的同道戰友,今天卻都已「各奔前程」!?

於是,「吶喊」就變為「彷徨」--只餘下自己一人,孤身摸索著當行的路。


5、從彷徨到出逃

自一九一八年發表《狂人日記》開始,魯迅已喊出了第一聲「吶喊」,不過,吶喊卻不見得就能「喊醒」許多的人--復古尊孔的依舊復古尊孔,崇洋媚外的繼續崇洋媚外,至於執政專權的中外當權者,就更不可能把他們從權慾利益中喚醒過來--北京政局在軍閥混戰列強干涉下繼續一塌胡塗,每況愈下。終於發生「三一八慘案」:

一九二六年三月,在馮玉祥國民軍與奉系軍閥張作霖、李景林等作戰期間,日本帝國主義者因見奉軍戰事失利,便公開出面援助,于十二日以軍艦兩艘駛進大沽口,炮擊國民軍守軍,國民軍亦開炮還擊,於是日本便向段祺瑞政府提出抗議,并聯合英、美、法、意、荷、比、西等國,借口維護《辛丑條約》,于三月十六日以八國名義提出最后通牒,要求停止津沽間的軍事行動和撤除防務等等,并限于四十八小時以內2答复,否則,「關係各國海軍當局,決採所認為必要之手段」。

北京各界人民為反對日本帝國主義這種侵犯中國主權的行為,於三月十八日在天安門集會抗議,會後結隊赴段祺瑞執政府請願;不料在國務院門前,段祺瑞竟命令衛隊開槍射擊,并用大刀鐵棍追打砍殺,當場和事後因重傷而死者四十七人,傷者一百五十余人,造成了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互相勾結屠殺我國人民的大慘案。

慘案發生的這一夜,魯迅寫道:

已不是寫什麼「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   

雖然寫的多是刺,也還要些和平的心。   

現在,听說北京城中,已經施行了大殺戮了。   

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   

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衛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徒手請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數百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   

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除卻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可薩克兵擊殺民眾的事,僅有一點相像。

 

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几個年青的學生,他們本應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如何反躬自責,激發一點天良?   

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

三月十八日,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寫。

--華蓋集續編.無花的薔薇之二

這些說話、情景--

現在,听說 北京城中 ,已經施行了 大殺戮 了。   

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  

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幾個 年青的學生 ,他們本應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如何反躬自責,激發一點天良?   

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

與二十年前的六月某夜發生的事情相比,不是太過「似曾相識」嗎?

同年三月二十五日,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為在三一八慘案中遇害的該校學生劉和珍和楊德群開追悼會,事後,魯迅寫了《記念劉和珍君》一文,語極沉痛: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 我的周圍,使我難于呼吸視聽,那裡能有什麼言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忿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哀;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它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建議閱讀:全文

三一八慘案後,魯迅挺身而出,為學生仗義執言,指責有關當局。結果,換來的,是段祺瑞政府的「通緝令」。從三月到五月,魯迅為了逃避政府追捕,先逃到某報社,後來又逃到不同的醫院去,到處匿藏,實在「彷徨」等很。

 這是魯迅曾經匿藏的山本醫院

這年八月,借著受聘於廈門大學的理由,魯迅爽性「逃出」北京,往廈門去了。

許是巧合,或者是天意,就在魯迅「出逃」,離開生活了十三年的北京往廈門,「彷徨」於人間之際,他的第二部小說集《彷徨》也洽巧出版了,書中題辭,借用了屈原的辭句,曰: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魯迅,在北京發出了他的第一「吶喊」,意欲「文學救國」,但一枝「筆」到底敵不過一把「槍」--槍,幾時肯聽筆的吶喊呢?他不久就「覺悟」了:

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校來,惜已太晚。(兩地書.十)

我現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無論你說話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動人,都是空的。他們即使怎樣無理,事實上卻著著得勝。(兩地書.二十二)

結果,他只能像屈原一般「出逃」去「上下尋索」。屈原在《離騷》中說著的是一個比喻,說他要像尋索心目中的美人般尋找理想國度--卻不知,魯迅要上下尋索的,是還可以容他吶喊而不怕「殺頭」的地方?是能聽他吶喊的群眾?還是一同吶喊的戰友?--或者,連魯迅自己都不知道。

 


二、這樣的教育界……(廈門故居)

一九二六年八月,魯迅「逃出」北京,九月,路經上海,從水路到達了廈門。

 

這是現在的廈門的山水風光,右為鄭成功像(建於一九八零年代,魯迅無緣一見了)

大概是一九九三年的春節,我第一次到訪廈門。我當然是去旅遊遊山玩水與拜訪魯迅的廈門故居的,不是「出逃」,心情自然比魯迅的舒暢得多了。不過,想不到,有一點卻是十分相同的--

風景一看倒不壞,有山有水。……我對於自然美,自恨並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但好幾天,卻忘不掉鄭成功的遺跡。離我的住所不遠就有一道城牆,據說便是他築的。一想到除了台灣,這廈門乃是滿人入關以後我們中國的最後亡的地方,委實覺得可悲可喜。

--華蓋集續編.廈門通信(一)

原來,筆者與魯迅,除了都蓄著鬍子之外,尚有這一點「旅行癖好」上的相同:就是「對於自然美,自恨並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卻對富於「歷史意味」的地方(如鄭成功的遺跡)格外有感觸和興趣。

當然,魯迅到廈門去,既不是遊山水,也不是賞古蹟,而是「逃出北京」,並「順道」去廈門大學教書的。

 

這是現在的廈門大學及大學內的魯迅像

也許是「旅行年資」尚淺,加之「日久失憶」,對於那年遊廈門魯迅故居的經歷,筆者的印象非常模糊。除了挨著魯迅石像拍過照片之外,便好像甚麼都記不得了。

其實這也難怪,故居云云,魯迅在廈門卻只是住了短短四個月,日子,也過得得過且過,含含糊糊。對於廈門故居的印象,恐怕連魯迅本人也覺得很模糊哩!為甚麼呢?

這,當然要說到魯迅「逃出北京」前後的頹唐心境。

在北京十多年間,魯迅終於明白了「筆」始終無法指揮「槍」的事實。所以,一到廈門,他就已經十分頹唐,頹唐得連《彷徨》那種「戰鬥的意氣卻冷得不少」的小說都從此就寫不出來。他自己也老實招認: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不料這大口竟夸得無影無蹤。逃出北京,躲進廈門,只在大樓上寫了幾則《故事新編》和十篇《朝花夕拾》。前者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後者則只是回憶的記事罷了。此後就一無所作,「空空如也」。

--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

不過,「筆」的無能,除了因為「槍」的殘暴之外,也因為以「筆」為代表的「教育界」自己的不爭氣,這一點,魯迅在杭州、紹興、北京,「浸淫」於教育界的日子實在不短,不僅做過教員、還做過監學和政府的教育官員,所以知之甚深。還在北京的時候,他已經告訴當時是他的學生,後來成了妻子的許廣平說:

教育界的稱為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甚麼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在這樣的環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保存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裡特別清高的。(兩地書.二)

現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一國,其實都不過是製造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要適如其分,發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可有這樣的時候。(兩地書.四)

筆者教書八年,讀著魯迅以上的這幾句說話,總覺得是針對「教育界」最真實、最誠摯,也最痛心疾首的說話。他的頹唐,於我,是絕對可以理解、共鳴的。

至於魯迅在廈門大學,日子實在不長,只有四個多月,不過,對教育界的不堪,卻是「近距離」的領教得更深更深。

在他與許廣平的通信中(即《兩地書》,括號內為篇次),對廈大幾乎沒有一句好說話。

對學校當局,是--

學校當局又急於事功,問履歷、問著作,問計劃,問年底有甚麼成績發表,令人看得心煩。(四十二)

這裡的學校當局,雖出重資聘請教員,而未免視教員如變把戲者,要他空拳赤手,顯出本領來。五十三)

這裡無須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國學院也無非裝門面,不要實際。……你沒有稿子,他們就天天催,一有,卻並不真的準備付印的。(七十五)

對教職員們,是--

此地四無人煙,圖書館中書籍不多,常在一處的人,都是「面笑心不笑」無話可談,真是無聊之至。(四十一)

在國學院裡的……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淺薄者之多。他們倒漂亮的,而語言無味,夜間還要玩留聲機,甚麼梅蘭芳之類。(四十二)

1926年11月17日,魯迅與廈門大學的教職員合影。大家看出,都是些「語言無味」的人嗎?

更慘的,是連對學生也不樂觀--

這裡是死氣沉沉的,不能改革,學生也太沉靜,數年前鬧過一次,激烈的都走出,在上海另立大廈大學了。……你說我受學生歡迎,足以自慰麼?不,我對於他們不太敢有希望,我覺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沒有。(七十九)

我現在對於愛做文章的青年,實在有些失望;我看有希望的青年,恐怕大抵打仗去了,至於弄弄筆墨的,卻還未遇著真有幾分為社會的,他們多是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八十五)

在北方的北京,受的是「武人」的跋扈與干涉;在南方的廈門,受的是「文人」的俗氣與銅臭,「這樣的教育界」還有甚麼希望呢?

魯迅已經上(北京)下(廈門)而「求索」過了,卻都找不著,他還可以「求索」到那裡去呢?

最後,或者只有廣州--辛亥革命的「餘種」國民黨的所在地,可以一去。於是,在廈門只停留了匆匆的四個月,魯迅就又「出逃」,重施故技,借應聘的理由,跑到更南端的廣州的中山大學去了。

 


三、形勢大好、禍至無日(廣州故居)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魯迅應廣州中山大學之聘,到達了廣州。

  

魯迅最先入住當時中山大學內的「大鐘樓」(現為廣東省博物館內的魯迅紀念館,上左圖),看上去像間「教堂」

但不久就遷往白雲路「白雲樓」二十六號二樓(見上右圖),現在是私人地方,不能參觀

筆者去或路過廣州,說得上是「無數次」了。但基於「捨近求遠」、「重遠輕近」的錯誤心態,魯迅廣州白雲樓故居是曾經路過和拍照的,但照片卻不知藏到哪裡去了。不只於此,廣州原來還有一間魯迅紀念館,我卻是最近才知道。真是豈有此理!於是兩星期前,就跑上廣州去看這兩個錯失或遺漏了的重要「景點」。

當然,所謂「重要景點」,是筆者一廂情願的講法。去到,「紀念館」內冷冷清清自不待言,大門上方,更是連「招牌」都己經剝落,久已沒人理會了。

 

魯迅「紀念」館,門內冷清,門外就連個「招牌」都無人「紀念」(見上右圖)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這樣「紀念」我們口中尊敬的先聖賢人!

算了,言歸正傳--

一九二七年初的 廣 州 ,卻是全中國 最 有 希 望 的地方--當時魯迅以為。

孫中山辛亥革命碩果僅存的種籽--國民黨的軍政府就在這裡。三年前,即一九二四年一月,孫中山還在生的時候,在廣州召開了中國國民黨的一大會議,會上更確立了「聯俄聯共」政策,國共展開第一次合作。(會址也是中山大學的大鐘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見下兩圖。)

 

這是當日會議場景,展覽當局還在每個座位後標示當日出席者的名字,撫今追昔,令人不勝唏噓

同年五月,黃埔軍校成立,國民黨總算有了自己的黨軍。一九二六年七月,在魯迅南下廣州前不久,廣東的革命軍卻誓師北伐。在國共合作的基礎下,北伐形勢一天好似一天。

一九二六年十月,北伐軍更攻克了武昌--辛亥革命的起源地,士氣大振。

不過,外弛內張,國共聯手北伐的形勢越是好,越是成功在望,就只意味「分贓」的日子越近,國共反目成仇的時機也漸到。--常人或者不覺,但魯迅一定曉得,更何況他的心靈總比常人敏感。

初抵廣州,魯迅就深深感受到國共兩黨桌面合作,桌下暗鬥的真相。因為,他自己正是兩黨都極力「爭取」的目標人物。

魯迅剛到廣州,還未安頓,屬國民黨右派的中大校務委員朱家驊等就登門造訪。然後,蔣介石的襟兄孔祥熙等右派政客就紛紛宴請魯迅,可惜都被魯迅一一謝絕。當然,另一邊廂,共黨方面亦「不甘後人」,自必用一切方法「團結」魯迅。早到魯迅離廈門往廣州途中,中共兩廣地區區委書記陳延年就著人做好「歡迎魯迅」的工作,魯迅到步後,中共要員更多番與他會談。

就當時的形勢,魯迅無疑是「親共」的。

一九二七年三月廿一日,魯迅到廣州後不過兩個月,上海工人在周恩來的策動下佔領了上海,三天後,北伐軍更攻佔重鎮南京。捷報頻傳,廣州軍民一片歡呼喜慶。【形勢參見下圖】

四月十日,魯迅在報章發表《慶祝滬(上海)寧(南京)克復的那一邊》,卻非常敏感,指出--

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黑暗的區域裡,反革命者的工作也正在默默地進行,……最後的勝利,不在高興的人們的多少,而在永遠進擊的人們的多少……

先前,中國革命者的履履挫折,我以為就因為忽略了這一點。小有勝利,便陶醉在凱歌中,肌肉鬆懈,忘卻進擊了,於是敵人便又乘隙而起。……

慶祝和革命沒有什麼相干,至多不過是一種點綴。慶祝,謳歌,陶醉著革命的人們多,好自然是好的,但有時也會使革命精神轉成浮滑。……堅苦的進擊者向前進行,遺下廣大的已經革命的地方,使我們可以放心歌呼,也顯出革命者的色彩,其實是和革命毫不相干。這樣的人們一多,革命的精神反而會從浮滑,稀薄,以至於消亡,再下去是復舊。

廣東是革命的策源地,因此也先成為革命的後方,因此也先有上面所說的危機。

當盛大的慶典的這一天,我敢以這些雜亂無章的話獻給在廣州的革命民眾,我深望不至於因這幾句出軌的話而掃慶,因為將來可以補救的日子還很多。倘使因此掃興了,那就是革命精神已經浮滑的證據。   

四月十日 【建議閱讀:全文

我想到:有些人會不滿「俄網」太多提及和吹捧像魯迅這類「不信的人」,但我也想到:若是「基督教界」多有幾個像魯迅一般深刻沉實的人,而不是滿街都是「浮滑」的專事粉飾的「牧師」和「學者」,今天教會的光景,會是多麼的不同!

以下就是當日的那份報章--

若你心清眼利,應見同一份報章上,另一篇文章叫《肅清中國共產黨……》,可知「殺機」已起!

果然被魯迅「不幸言中」,五天後,即一九二七年四月的十五日,蔣介石就下達命令,在廣州宣布戒嚴,並調譴軍隊向共黨各機關開火,一天內,被慘殺的共產黨人及其他「嫌疑分子」,就多達二千多人。

本來就貌合神離的國共合作公開決裂了。

痛心疾首

本來,想在這個位置填上幾張國民黨「廣州四一五清黨事件」的歷史圖片,

事實上也不難找到,但屍橫滿地,實在不忍卒睹,就開個「天窗」算數了!

魯迅大概還記得,不到半個月前,他曾到標誌著「國共合作」的黃埔軍校演講。卻是,當年黃埔軍校內的「同窗兄弟」,甚至曾經在北伐戰爭中並肩作戰的戰友,日後,都反目成仇。

當年,《新青年》散夥,

今日,黃埔軍校又散夥--

中國人骨肉相殘,要到幾時呢?

再回到國民黨的「清黨」行動--

魯迅任教的中山大學自然也不能幸免,有許多他愛護的青年學生被捕。四月十九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他「失眠」了。

這是廣州魯迅紀念館列示的「數字」

同月廿一日,魯迅憤而辭去中山大學一切教職。從此,他就成為國民黨當局的眼中釘。

歷史的重複,實在太過神似。一九二六年的三月十八日,北京軍閥政府槍殺青年,然後魯迅被通緝,輾轉流亡,逃到了南方的廈門和廣州。沒想不過一年,一九二七年的四月十五日,「天下烏鴉一般黑」,廣州的國民政府又槍殺青年,不過,這一回,魯迅還可以逃到哪裡去呢?

說來是笑話,卻叫人垂淚。魯迅在二七年六月底給朋友的信中說:

我看看各處的情形,覺得北京倒不壞,所以下半年也許回京去。

到這年九月,魯迅終於離開廣州,不過沒有「回京」,而是取道香港往上海去了,始開了他在上海的最後十年。

自離開北京後,魯迅已沒有太多狹義的文學創作,所寫的,多是針對時事的雜文(或稱雜感)。有些文學評論家看不起這些雜文,以為過於瑣碎、現實、粗鄙,沒有「長遠的價值」。但文學始終是心靈的迴響,價值,大家且用心靈來評價。

最後,我且以魯迅這篇「雜感」作為今期背景故事的結筆,人家,就去感受一下吧:

《而已集》題辭

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許多淚,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淚揩了,血消了;   

屠伯們逍遙復逍遙,   

用鋼刀的,用軟刀的。【按:指動刀殺人的殘暴軍人與動筆「殺人」的無恥文人】   

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連「雜感」也被「放進了應該去的地方」時,【按:指有人諷刺魯迅的雜感應丟進字紙簍去】   

我於是只有「而已」而已!   

以上的八句話,是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夜裡,編完那年那時為止的雜感集後,寫在末尾的,現在便取來作為一九二七年的雜感集的題辭。   

一九二八年十月三十日,魯迅校訖記。

- - -

一九二六年十月前的「半年」,血和淚,指的當是段祺瑞政府屠殺請願學生的「三一八慘案」,但那時候沉痛憤慨的話,竟仍然適用於一九二七年,也適用於一九二八年……

這是個怎麼樣的世界?!!

 


 靈臺無計逃神矢 風雨如磐闇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

魯迅救國愛民的情懷,像著了「愛神之箭」般無計可逃,見家國滿是內憂外患,風兩飄搖,終於忍受不住,振臂一呼而為「吶喊」,希望喚醒國民,挽救危局。

豈料,「寄意寒星荃不察」,人力渺小,何能上達天聽?自己的區區心意,上下求索,從北到南,終歸是不被了解,不獲明察。「吶喊」,喚不醒多少國民,更喚不醒當權者,卻喚來了許多宿敵,而當日同聲吶喊的戰友們,要非各散東西,就反目成仇。

終於,只餘下了孤身一人的「彷徨」、惜日的「故事」、老去的「朝花」、和不成文章的「雜感」而已。

畢竟,這上海的最後的十年,魯迅,單憑他的「雜感」,還能喊出些甚麼來呢?且聽下回--《我以我血薦軒轅--魯迅故居(下)》分解。

 

  重溫舊事:《靈台無計逃神矢--魯迅故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