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故事之

靈臺無計逃神矢:魯迅故居(上)

  

一九零三年留學日本時的魯迅(22歲)    魯迅紹興老家門外

引子、我的「超時空」之旅

1、平面旅行、垂直看景

俄網裡的「背景故事」,沒想到不經不覺已經寫了十期了,更沒想到的,是十期裡面,大半寫的都是「掃墓之旅」,而且越寫越沉重,越寫越沉痛。

其實哩,旅行嘛,遊山玩水,吃喝購物,輕鬆一下不可以麼?動不動就「掃墓」,沒有別的麼?

當然有啦,吃喝玩樂,我從沒有「本質」上反對過。若我真的一天到晚都「憂懷國事」,早就積憤成病,一命嗚呼了。只是吾生也有涯,俄網也有限,總不能甚麼都談,談得成為了個「清談網站」。

特別是這幾年我的「末世情懷」日重,「輕鬆閒適」的話題,也真是越來越說不出口。至於旅行呢,還是會去,但心境卻確是一天一天的沉重起來。人們常說「九寨歸來不看水,黃山歸來不看嶽」,近幾年我先後去了黃山(06年)和九寨(07年),風景的確是名不虛傳【見下兩圖】,但心情卻是怎麼也無法配合。

 

當然,筆者這樣的古怪品性不會是一朝一夕的。自己旅行,無論眼前的景色多美,若無法連繫到一點歷史典故,我總是看得興味索然的。譬如我喜歡杭州西湖,不僅是因為那裡風光如畫,更是因為那裡多少能讓我聯想到一點詞人墨客的事蹟。

大家在意,我所要連繫到的事蹟不一定都是「沉重的歷史」,也可以只是一段「風流韻事」,甚至一個「神仙傳說」。不過,某程度上,我總是要將眼前「平面」的景緻作一個「垂直」的連繫,卻是真的。筆者好像「天生」就有這個傾向,連自己也說不出個原因來。所以背景故事云云,其實更多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對歷史(更準確說是對自己的根源和歸宿)的追尋的故事。

跟我這種「歷史狂」一起去旅行,更「興味索然」的可能是你!

性情是改不了的,也不必改。不過,今期倒也想擺輕一點,給大家,也給自己透透氣。於是,就暫且不先去「掃墓」【這是伏筆,暗示最後還是要「掃」的】,也不一下子就翻到幾百幾千年前的陳年往事上去。就平易近人一點,先去看幾個「故居」,雖然「故」,但畢竟是「居」,生人味多一點,死人氣少一些,而且還只是幾十年前的事物,算是很有「生氣」的了。

究竟看甚麼啦?--魯迅故居

不過,入題之前,大家還先得有一點常識,就是魯迅故居云云,較著名的,就起碼有六個之多,所以呢,這個以魯迅故居為題的背景故事,就得分開最少兩期來說了。

 


2、故居何其多?

筆者旅行國內二十年,若就「行程活動」上講,最主要的行程是「掃墓」,但若就「對象人物」上講,則「走訪」最多的對象,一個是杜甫,另一個就是魯迅。至於為甚麼「走訪」這兩人的次數最多?答案,一個是主觀的,當然是我特別崇敬他們啦;一個是客觀的,是他們在特別多的地方留下遺跡。主觀的暫且不說,但就客觀的講,其實,還是相當沉重的。

我們今天,有個錢就喜歡四出旅遊,甚至環遊世界。但那個時候,人們往往只是為了避難、為了謀生,而不得不飄泊天涯,淪落他鄉。杜甫生當唐代盛極而衰,個人也家道中落之際,或為逃避戰火,或為尋得一官半職,甚至為養活一家老小投靠親友,由河南家鄉跑到京師長安,又由長安跑到四川、又由四川流落到湖北、湖南,最後客死孤舟。所以,橫跨中原數省,到處都見到杜甫的遺跡。但這當然不是詩人故意增加後人可資旅遊的「景點」,反映的,只是時代的不幸與個人的不幸。

再說魯迅,魯迅的六個故居分別位於北京上海紹興廈門廣州日本仙台。見下圖:

除日本仙台外,中國境內的五個魯迅故居我都去過,總之,魯迅「個人獨佔」我行程時間之多,只有杜甫可堪比擬。

當然,魯迅故居會有六個之多,反映的還是時代的不幸與個人的不幸,說到深沉處,與「掃墓」恐怕還是差之不遠。

 


3、詩裡人生--魯迅《自題小像》

一九零三年,魯迅在日本仙台留學習醫期間,寄了一片剪掉了辮子(喻反抗滿清統治)的照片給他的好友許壽裳,照片還附有一首小詩,原本沒有詩題,後被許壽裳稱為「自題小像」,「小像」者,照片也。詩云:

靈臺無計逃神矢 風雨如磐闇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薦軒轅

 【魯迅自言作於廿一歲,即一九零一,見圖,倒可能是誤記了】

魯迅當然算是「現代」作家吧,古詩創作不會太多,但這首《自題小像》卻是他燴炙人口之作。不過解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不欲糾纏,卻自信能多少意會,這詩實在寄寓了魯迅一生的宿志(抱負)以至於宿命(際遇)。暫不詳解,就聊以此詩作為這兩期背景故事,即魯迅故居(上)及(下)的大綱。先概列如下,給大家一個輪廓:

一、靈臺無計逃神矢--長媽生涯、老父病故、烈士殉難(紹興故居)

二、風雨如磐闇故園--留學日本、棄醫從文(仙台故居)

三、寄意寒星荃不察--始而吶喊、終以彷徨(北京、廈門、廣州故居)

四、我以我血薦軒轅--內外交煎、左右兩難(上海故居、墓園)

今期先說第一及第二部分。為稍作配合,今期的背景照片,就修訂為紹興故居(本來是北京故居)。

 


一、靈臺無計逃神矢--長媽生涯、老父病故、烈士殉難(紹興故居)

1、第一次華東之旅,匆匆北上,過門不入

魯迅生於一八八一年,老家是浙江紹興。所以呢,魯迅的第一個「故居」必定就是紹興故居了。不過,我最先「拜訪」的魯迅故居卻是北京故居,時惟一九九二年的暑假。我這年的行程是這樣的:

 圖片取自第四十九期背景故事

本來,按這個行程,我是可以一次過「走訪」三個魯迅故居的(由南至北):紹興-->上海-->北京。紹興在浙江,與杭州只有咫尺之遙。不過,這年的行程,我只去了北京故居,卻錯過了紹興和上海的魯迅故居。原因呢?

第一、是當年「野心」太大,要用二十來天跑畢華東北九個地方【見上圖】,因為有香港經杭州再到上海的直達火車,北京返港的交通也尚算方便,所以,以杭州作起點,以北京為終點,是最自然和方便的行程安排。不巧呢,紹興雖然就在杭州的東面的不遠處,但一來一回,就要走回頭路了,並不划算,於是唯有割愛。就這樣錯過了紹興的魯迅故居。

第二、到了上海,人車擠擁得厲害,印像不甚好,只跑到上海外灘匆匆一看,逗留了幾個小時就離開了,於是,又錯過了上海的魯迅故居(還有魯迅墓)。

第三、這個「華東北之旅」,可看又想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例如杭州岳墳、曲阜孔子故鄉、北京明圓門園等(這些都一一登上了我的「背景故事」,可見多受「重視」),魯迅故居,便不得不被撂於相對次要的位置上了。

第四、至於北京故居呢,一者是北京本身的名氣大,我在北京呆了六天,連「動物園」都去了,身為「中文人」,怎會錯過北京的魯迅故居呢?加以魯迅可說是在北京「成名」的,他的著名作品,例如大家比較熟悉的《阿Q正傳》和《狂人日記》等多是在北京期間發表的,北京魯迅故居,自然大名鼎鼎,格外吸引。於是呢,北京魯迅故居就成為我第一個拜訪的魯迅故居。(後來我再訪北京,又去了一次。)

好啦,回頭再說紹興的魯迅故居。

 


2、第二次華東之旅,徐徐南下,宿願以償

我拜訪紹興的魯迅故居,是十年後的事,即二零零二年的暑假。為甚麼會是二零零二年呢?原來,這與「俄網」是有一段「因緣」的,請聽我慢慢道來。

大家大概記得,九一一事件是發生在二零零一年的。九一一之後,我才第一回知道有「共濟會」這回事,跟著就鍥而不捨地追查共濟會的淵源【參見《我與俄巴底的因緣(上)》,結果發現它與近代中國被英美等列強侵略大有關連。而上海一地更留下許多「共濟會」曾一度非常活躍的遺跡。我在上文說過,一九九二年暑假的「華東北之旅」,我在上海只逗留了幾個小時,加之當時連共濟會的名字都未聽過,實在甚麼也看不出個名堂來,於是,二零零二年,就動了再訪一趟上海的意思。

想不到這樣,「機會」就來了。這回山長水遠再到上海去,總不會只是為要「考察共濟會」吧?【容後或者會用上海來作個背景故事】。既然再到上海,上海魯迅故居便不容錯過了;而且,今次的行程不太緊逼,更不必北上,就大可以倒過來走,先以上海為起點,再南下杭州,然後是紹興,最後再順道看一看寧波【見下圖】,這樣,紹興魯迅故居也就不可能再錯過了。

總之,二零零二年暑假,我再一次去華東,一是去上海「考察共濟會」,二是走訪紹興及上海的魯迅故居,算是一舉兩得了。

 


3、朝花「再」拾

實話實說,走訪紹興魯迅故居,我當下的感受並不如走訪魯迅其他故居的深切。想想原因,或者魯迅於我畢竟是個「文人」,是個「作家」,他深深感動我的作品不是寫於北京,就是成於廣州、廈門和上海,拜訪那幾個故居,我多少能想象當年魯迅挑燈疾書,伏案寫作的情景。而魯迅在紹興老家時,只是孩童少年,並未有甚麼成名作品,自然引不起相關的聯想。

我與魯迅的因緣基本始自我的大學年代。大約是大三吧,專修了一科「魯迅研究」,教的老師也有風采有內涵,使我對魯迅和他的作品就更有興趣。年事漸長,魯迅的深沉就更感動我,案頭常設,夜不成寐時拿來看的,多是魯迅的文章。當然不是用他來解悶或催眠,因使我夜不成寐的不是甚麼「生理原因」,而是憂思滿懷,無人可與分訴,而魯迅深沉的筆觸,曲折的情思,卻最能講出我的心底話,細讀著它們,會隱約得到一種安慰--天下人間,原來還有與我一般寂寞的人。

讀魯迅文章,總覺得擺在眼前的,就是一本血淚斑瀾的中國近代史,由晚清國難到辛亥革命,由軍閥混戰到國共內戰,令人低迴不已。魯迅文章,是我讀得最「慢」的文章,因為每讀三句幾行,我就撫今追昔,沉思良久,甚至有不忍再看下去的……

回頭再說魯迅的紹興老家。

紹興是個水鄉,再經地方政府刻意「保育」,算是風光不錯,至少比上海的人馬沓沓寧靜舒服得多了。

 

魯迅故居門外就是一條小河,還有幾條「裝飾性」的烏蓬船(上右圖)

但對於魯迅的生命,特別是「文學生命」的形成,小橋流水並不是主要的,而是幾個「人」。

我前面說過,魯迅的「文學作品」大都寫於北京、上海、廣州等地,但是,他的「文學生命」,卻必定形成於他少年時候的家鄉--紹興。為編寫這一部分,我匆匆再看魯迅作品。很自然就想到《朝花夕拾》--這本作品雖然發表於廣州(一九二七年),但書中所記卻多年魯迅在紹興時期的童年往事或家鄉佚聞。

俄網不是「文學網站」,不能說得太多,筆者只會選取其中特別有感於心的二三事說個大概,故曰「朝花再拾」。

 


4、《阿長的山海經》與立心「報恩」

魯迅文筆鋒利,罵人不徇情面不留餘地,這是出了名的。但對他,我卻是「一見鍾情」,總覺得「鋒利」背後,有一份難得的真率與深情。大學年代,每聽到或看到有人批評魯迅,說他「尖酸刻薄」,我總是忿忿不平,要替他辯護。

阿長,是帶大魯迅的女工人,或說保姆,你看魯迅怎樣描寫她--

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朝花夕拾,阿長的山海經》,下同)

雖然背地裡說人長短不是好的事情,但倘使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低聲絮說些甚麼……我家裡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係。……

她教給我的道理還很多,例如說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總之,都是些煩瑣之至,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

我們看到,童年魯迅,對這個女工阿長,並沒有今天大事標榜的「人道主義」的「博愛精神」。更離譜的還有,就是有一回阿長講「長毛」(指晚清時期的叛軍或土匪)如何的殘暴,會殺「門房」(類近今天的警衛),擄掠小孩子和好看一點的小姑娘的時候,這個童年魯迅竟然說:

那麼,你是不要緊的!」我以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門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

今天,誰家小孩這樣說,一定給人覺得「沒家教」了。

人都說「童言無忌」,言下之意,是人「長大了」,就要知道一點分寸,懂得一點體統。許多說話,例如「那麼,你是不要緊的!」就萬萬說不得出口。再言下之意,是「想」就無妨,「說」就不好了。這就叫做「禮貌」,推而廣之,就是「文明」,但對於魯迅,這是不折不扣的虛偽。對於溫情氾濫、慣於溫馨綺昵的現代人,魯迅愛恨分明的筆鋒早就是我們受不了的。

對於阿長,童年的魯迅,不懂得說出半句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但當她發現,阿長竟替他弄來了一套夢寐以求的帶插圖的《山海經》的時候,卻是真心實意地佩服--

這又使我發生了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

魯迅一生,就是這樣恩怨必報,愛恨分明。

至於我自己,信主越久,就越發對教會內氾濫的「泛愛主義」不以為然。「博愛」云云,骨子裡只是灰濛濛的一片,恨的時候不入骨,愛的時候也不動情。我卻更加喜歡魯迅這種恩怨必報,愛恨分明。是的,綜觀聖經,饒恕有時,但報復亦有時。我們的主會兩度降臨,第一次鼓勵饒恕,第二次卻實踐復仇。

 阿長就在這房子裡帶大魯迅

文章中,魯迅這樣結束他對阿長的懷念: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三十年了罷。我終於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願在你懷裡永安她的魂靈!

阿長,原來是一個「青年守寡的孤孀」,這多麼容易使我聯想到《祝福》裡的「祥林嫂」!魯迅,大概是要借此來記念帶大他的阿長,並寄寓他對這些連「姓名」、連「歷史」都沒有的鄉村婦人的深厚同情。

至於「仁厚黑暗的地母啊,願在你懷裡永安她的魂靈」,撇開甚麼異教不異教的問題,這份深情厚意,難道不是發自最大的同情心與報恩心的祝願嗎?--

阿長是他的保姆,以她的胸懷乳養過他;

他無以為報,唯有寄望這個大地也是一個「保姆」,用她的胸懷來撫慰這個苦命的婦人。

這不是偉大的同情,又是甚麼?

 


5、《父親的病》與矢志「復仇」

魯迅一生,從來不掩飾他對「偽善者」的厭惡及對一切「腐朽文化」的憎恨。在少年魯迅心中,最早將「偽善」與「腐朽」結合起來的形象,就是害死他父親的庸醫們

這些庸醫夸夸其談著各種奇門醫方,連煎藥的藥引也稀奇古怪,例如要「一對原配的蟋蟀」,魯迅自己回憶道:

但這差使在我並不為難,走過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牠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還有「平地木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甚麼東西了……(《朝花夕拾,父親的病》,下同)

這就是「百草園」,其實是魯迅故居後的一片荒廢的菜園

為著張羅父親的醫藥費,少年魯迅就要經常出入「當舖」了。

紹興的旅遊當局也有心思,故意保留不少「當舖景觀」

不過,再稀奇古怪的藥引,再耗費多少藥費,終歸治不了魯迅父親的病。最後,一個庸醫竟這樣為自己開脫罪名:

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甚麼冤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最後,魯迅父親在這些庸醫手下病情日壞,只見他臨終之際不斷地喘氣。魯迅這樣寫道: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吧……」立刻又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我爸爸是肺病離世的,離世前的日子也是不斷地喘氣,與魯迅描寫的情境幾乎一樣。不!不僅情境一樣,連我作為兒子的心境也是一樣。見爸爸實在辛苦了,我真的想過「還是快一點喘完了吧……」這番情懷,是那些「泛愛主義者」無法理解明白的。

其實,俄網不斷宣告「末世信息」的情懷也是一樣:「還是快一點喘完了吧……」我怕的不是這個世界有個末日,而是怕這個末日「拖得太長」,使許多人受不了當中的苦難和誘惑而跌倒。

魯迅爸爸的死,遠的,是揭開了他一生中對任何形式的「庸醫」的鬥爭的序幕;近的,是啟動了魯迅到日本學習現代醫學(即西醫)的決心。

 


6、《藥》與秋瑾殉難

紹興名人,除魯迅外,就要數到辛亥革命的女英烈--秋瑾

一九零七年七月,秋瑾被清廷逮捕,被處決於紹興市內的古軒亭口。【見上圖】事實上,魯迅與秋瑾不僅是同鄉,更是名副其實的「同黨」,都是反清革命團體光復活的成員。

秋瑾的殉難給魯迅很大刺激,魯迅後來的作品《》,就隱喻了他對秋瑾的殉難的同情與悲憤--

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喊吶,藥》)

至於題目中的這個「藥」字,也可以使我們聯想到他父親被庸醫所害,以及魯迅一生都在尋找解救國家人民的「靈藥」的苦心與努力。

 


靈臺無計逃神矢……

對長媽媽等老百姓的同情、對一切庸醫的痛恨、對秋瑾等革命烈士的崇敬,合起來,就好像西方神話典故中的「神愛」的利箭(「神矢」),射進了魯迅的心靈(「靈台」)裡,使他「無計可逃」,不得不豁出一生去「愛」、去「復仇」。記得,魯迅向「庸醫」復仇的動力是愛--愛他的父親與相類的病人。

這詩雖寫於一九零三年日本留學期間,但其「思想土壤」,則在魯迅幼年成長的家鄉--紹興。

 


二、風雨如磐闇故園--留學日本,棄醫從文(仙台故居)

筆者從未踏足日本,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若會,唯一可能,是想去日本仙台,走訪魯迅唯一在國外的故居。

一九零二年,魯迅憑公費到日本留學,先在東京學習日文。兩年後,即一九零四年,入仙台醫學專門學校習醫,目的呢,就是為了「復仇」。他自己這樣回憶道:

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般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於維新的信仰。(吶喊,自序,下同)

魯迅留學習醫是一個「廣義的復仇」運動,要向一切「庸醫」宣戰和報復,不僅是「身體上的庸醫」,也包括「政治上的庸醫」(即滿清政府)及「文化上的庸醫」(即腐朽的中國舊禮教)。在當時的國人眼中,日本是一個在科學、政治和文化上都相對先進的地方,魯迅很想在日本學到一點甚麼,來解救祖國。

不過,魯迅最初所想,仍以習醫為主。

 

仙台東北大學校內的魯迅像(朋友所送照片)   仙台魯迅故居(網上圖片)

只是,在日本的見聞自然遠超過在家鄉所見,魯迅漸漸知道,有遠比害死他父親的庸醫更可惡的「庸醫」,也有比個人身患惡疾更可怕的「疾病」。故事是大家熟悉的:

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法,現在又有了怎樣的進步了,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因此有時講義的一段落已完,而時間還沒有到,教師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看,以用去這多余的光陰。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關于戰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体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在日本,魯迅更赤裸裸地看到列強侵略中國的貪心殘暴,更見到清廷的腐敗和無能,也受到如火如荼的留日中國學生的愛國運動的刺激。一九零七年秋瑾殉難時他在日本,一九零八年,就加入了以浙江人為主的光復會矢志革命。魯迅後來雖然沒有拿起「槍竿子」革命去,但早在一九零六年三月,他就從仙台醫學院退學,到東京從事文藝活動鼓吹新思想了。從此,他拿起「筆竿子」革命,以此終生。

魯迅的「文學生命」,可以說是植根於紹興,萌芽於日本。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闇故園……

留學日本期間,魯迅更深、更廣地體察到「故國家園」的「風風雨雨」--列強的侵凌和祖國的衰敗所形成的「風雨」,如同黑壓壓的「磐石」壓在頭上,使祖國命運「闇」淡無光。這如磐的風雨不僅壓在頭頂,也壓在心頭、壓在兩肩,與那無計可逃的「愛神之箭」,前後呼應,逼得魯迅棄醫從文,走上「文學救國」的道路。

畢竟這「救國夢」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