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曲(三)
安 頓 人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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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這道甚難……

這篇講章,於我本來是可以很「輕省」的。因為,第一、我已經有舊稿,理論上可以照搬照講就是了;第二、我六、七年來說來說去的,都是大同小異的講法,這篇原稿雖然寫在六、七年前,但也不會例外到哪裡去。差不多的信息、例子與論證,要講,實在無難度可言。

但是,這篇講章,於我卻又是十分「沉重」的。它很「難」講,那不是因為我又有甚麼想「推陳出新」的野心,而是,我想到,六、七年前,我已經想得出講得到這樣的講章(當年還是在「建制」裡講的),但六、七年過去了,大同小異的信息、例子與論證,俄網的「長期讀者」可以作證,我已經不知講了多少次了。但是,世道依然,人心照舊,我開始不但疑心別人是否聽得明白我說的是甚麼,我甚至懷疑連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甚麼。──大家知道,高談「宗教」卻不知自己說著甚麼,這是我一生至憎的「宗教猥瑣」

難道,我也是一樣「猥瑣」?

這一講是《人生三部曲》的第三部,也是總結篇,叫《安頓人生》。關於「安頓」的道理,原來,我在七年之前已經懂得講,好些人,也是在七年前已經聽到了。我疑心聽多了的人,連自己也會講了。但到如今,誰「安頓」了呢?我沒有,我亦沒看得見誰有。我們,最「好」的,仍是在「飄泊」流離之中,至於連對自己的「絕望」都無知無覺的,就更不用說了。

要用所羅門傳道書「日光之下毫望生望日光之上總有生機」的「苦觀」、保羅羅馬書「不免犯罪等死的罪人竟能有不被定罪的可能」的「罪觀」,以及用撒瑪利亞婦人竟可以遇見主基督和大衛拔示巴事件先而隱瞞終於豁然認罪的例證,來打破苦罪會隔斷神人關係的錯誤宗教觀,表明人如何可能在身不由己的苦罪困境下得著解救而終於可以「安頓」的「道理」,我疑心我一定不知在那裡講過許多遍,我也疑心大家都會曉得自己講了。所以,今天,我就不講這些了。──哪講甚麼好呢?

哪我就不講我們「如何」得著安頓的「道理」,而講為甚麼我們懂得「道理」卻到如今仍是不能真正「進入安頓」的因由。

本來,人既是生而「絕望」,即是在身不由己的苦罪困境之中全然無望(見《絕望人生》),而無休止的「飄泊」,即是不斷的所謂「奮鬥」而其實「自我疏離」又終歸無用(見《飄泊人生》),那麼,我們「理應」會起來回轉尋找天父,回歸天家,像浪子比喻的那個走投無路的浪子,終於曉得「浪子回頭」一樣。浪子只要回到家中,他在「外面」受的苦自然可以消失於無形,而父親無條件的接納,亦使他的罪咎與反叛(罪的根性)都一樣消失於無形,從而由身到心,由外到內都安頓在父家,也安頓在父親的慈懷裡。

但是,大家必須知道:「浪子離家」是我們每個人的「真相」,但「浪子回頭」永遠安頓於父家,卻只是很少數人的「結局」。得的,只是剩下的餘數。

為甚麼呢?

今天,我會大幅度改寫《安頓人生》,為的就是要告訴大家,為甚麼我們絕大多數人,包括許多「基督徒」,最終都無緣得見「真安頓」。要明白箇中真相,要得著「真安頓」,從反面入手,我們就必須認清和極力反對以下三種「廉價的假安頓」。  

一、在「世界」裡「安頓」得太好

本來,慈悲全智的天父,為了讓我們能永遠安頓於祂的國裡、安頓於祂的懷內,一直苦心「經營」,用盡一切方法迫我們在人間「飄泊」,走到「絕望」之境,好可以回轉過來,甘心返回父家安心做他的「兒子」,永遠安頓。

天父趕始祖出伊甸,在該隱殺弟後迫他流離,在人類意圖共建巴別時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分散全地,在以色列人一再忘恩負義時要他們亡國被擄,二千多年來飄流人間無處容身,甚至容讓我們在生老病死天災人禍中悲苦流離,目的,都只為迫叛逆的我們因為受苦「受夠」了,就可以像撒瑪利亞婦人那樣,像熟透了的「莊稼」可以「收割」了。

祂卻沒有想到,反叛頑梗自作聰明的人類,竟然可以在被「流放」的「世界」裡「安頓」得這樣「好」,那樣樂不思鄉。

該隱被逐出伊甸後,卻馬上就去「種地」,建後「築城」,還要用自己的兒子的名字替這城「命名」,意思是,他要在「世界」打造自己及他的子孫萬代的天下,更深的意思是,他「沒有打算」回伊甸──天父的家去。從此,人類就沒有停過為自己「築城」霸地留名。從洪水前的「以諾城」、「巴別城」,到上古的「尼尼微城」、「推羅城」,到近古的「羅馬城」、「汴京城」(即《清明上河圖》的背景),到現在的倫敦城、紐約城,以至末世幾乎一統天下的「大巴比倫城」,都是人類意想在世界打造自己的天下「永不回家」的象徵與標記。

今天,我們肉身上應是塞特(或說挪亞)的後裔,但心靈上,我們幾乎全部都是該隱的後人,念念不忘在人間建立自己的事業和地界。

人類在世界裡,不知「安頓」得多麼「好」。能打造出自己的「王國」的,自然顧盼自豪樂不思家,未能夠的,也樂此不疲地追追逐逐,相信「凡事總有可能」,連幾乎註定失敗的,也絕少會就此甘心放棄,而是要沒完沒了地糾纏掙扎,寄望於那「不可能的可能」。

我原以為那些明明白白的「失敗者」(譬如有嚴重傷殘的人或完全不是讀書料子的學生)一定不可能「安頓」於這個世界,後來我發現,我是大錯了。他們竟然會像著魔似的「留戀」於這個其實對他們很不利也很不公平的「世界遊戲」,終其一生,都妄想著像「別人」一樣生活、一樣成功,甚至一樣地「踏倒別人」。

記得,在主耶穌的年代,社會上、政治上、宗教上的「賢達」(成功人士)以至大多數自命「起碼正常」的人看主耶穌及祂的十字架不上眼,但最少在主的身邊,還有罪人、妓女、乞丐和瞎子,肯接受基督,或說接受基督對他們的接受。時至今天,卻是罪犯也要講人權、傷殘的又要「無障礙」、妓女要遊街示威、就連乞丐也可以大搞活動與「正常人」看齊。今天,要誰對自己對世界「絕望」,都難比登天。連罪人、妓女、乞丐和瞎子都不「絕望」,都可以「安頓」於這個世界,還有誰會絕望,會不可能安頓在這個世界呢?

當世界越來越「美好」,或被人「宣傳」、被人「描述」得越來越「美好」,人就越發在這世界安頓得更好更好。

本來,大的有國與國的戰爭殘殺,足以毀城滅族的特大天災,小的有你爭我奪爾虞我詐的人間紛擾,在在都告訴我們,這世界不是想像般「美好」。但人類的「記憶力」與「聯想力」好像甚少能超越二十年。士師記記載,以色列人由犯罪到悔改,每二十年、四十年,或最了不起的八十年,就「前事盡忘」又來一個循環。而以色列人的國亡了又復、復了又亡,他們的聖殿毀了又建,建了又毀,到頭來還是那個老樣子。

我們早就不讀歷史,或讀了也不上心,不會記取當中教訓,於是,亡國亡教的悲劇苦難就一再重演,我們卻好像甚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又或莫名所以地以為「以前的人會,但我們這一代就不會了」。更可怕的,是我們竟可以歪曲片面地「詮釋歷史」到這個地步,叫我們再也無法從中汲取教訓,甚至更加渴望與「古人」看齊。譬如,甚麼埃及金字塔、羅馬古城、秦始皇兵馬俑以至《清明上河圖》背後的宋代汴京等,其實都是「廢墟」,都是人類無論怎樣狂妄奢華與自以為文明繁盛,都敵不過被歷史淘汰煙銷雲散的命運。

不只這樣,我們連讀新聞時事,被「當代文明」一再洗腦後,也是一樣的極度的「樂觀主義」。一場地震瘟疫症死成千上百過萬的人,主流傳媒絕不會借此揭露人類的絕望真相,反之,一件半件所謂「好人好事」或者兩三個人「奇跡生還」,我們就大事宣傳,甚麼人間有情,希望無限,吹到上天上去了。

戴上了這樣的「人本主義」與「樂觀主義」的「眼鏡」後,誰也再沒有能力看清楚世界與自己的「絕望真相」,於是,大家自然可以非常「安頓」於這個世界裡,還夢想千秋萬代。

上星期,我也不能免俗,跑去看了那幅會動起來的《清明上河圖》,也真是十分的過癮,大飽眼福,也為中國人的古代文明與現代科技,頗感到一些「自豪」。大家可以想像,假如有一個人,站在當年汴京的繁華大街上,大聲疾呼說二十年後這座京城會被敵人攻破,君主會被擄去,首都之民要非成刀下鬼就是亡國奴,誰會相信呢?

人類犯罪受苦的歷史,有史為記的,至少也有五、六千年了,但我們對人性的「樂觀主義」、對世界的「樂觀主義」,卻從未真正失落過。我們陶醉於這樣的「假安頓」裡,又怎會像浪子般想到「我要起來回家」呢?  

二、在「教會」裡「安頓」得更好

當然,人們始終還是要面對戰爭殺戮、地震疫症、生老病死、弱肉強食等現實世界的殘酷和冷漠真相,偶然的「絕望之感」不可能完全沒有。本來,這是一個「呼喚」,是一個應該可以喚醒我們對世界的迷戀與對樂觀主義的迷信,從而想到「我要起來回家」的契機。但誰又想到,人類在撒旦的「調教」下,竟然發明了一種讓他們可以繼續「安頓人間」的「發明」,那就是「宗教」或與之相似的任何「道德哲學」「社會倫理」

本來在苦罪中掙扎沉淪的人,好可以醒悟過來不再迷戀現世回歸父家,但「宗教」或類似的東西,給了他們可以繼續流連以至若無其事的諸多「方便」和藉口:

你有罪嗎?你怕死嗎?宗教教你修橋補路積德行善唸符施咒。你感到人生無常禍福無端嗎?宗教教你各種因果解釋各種命理安排,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心安」。你感到人生空虛人間冷漠生活無意義嗎?宗教教你熱心助人日行一善修身學道提昇境界。至於其他「道德哲學」或「社會倫理」,都只是不用宗教術語的宗教而已,目的與效用相同,都是讓你有個「心安」──繼續安頓在這個世界裡,甚至有時看似「出世」而其實還是相當「入世」。

宗教絕對不會叫你真正對人間、對世界、對人性、對自己絕望,反之,裡面的「自救意識」,反映的,其實正是非常樂觀的人類自信。

就算「宗教」加上了個「基督教」的包裝而成為「基督教」或「教會」,實質還是一樣。我不跟大家講「神學」。「神學」上,「基督徒」當然會說自己是「罪人」,需要耶穌打救,世界當然會有個「末日」,要等耶穌回來建立最美好的天國云云。但你撫心自問:你真的很覺得自己是個身不由己的罪人,有保羅那樣「我真是苦啊」的恐懼感麼?你真的很在乎這個世界有個末日,會預備自己迎見末日,天天盼望,像約翰般說「主耶穌啊,我願你來」麼?還是,加上個「為上帝做大事」的理由之後,基督徒迷信自己沉迷世界的程度,比世人更甚!

人類本來就有無藥可救的「樂觀主義」,再加上宗教甚至「基督教」的粉飾或說姑息,就更樂觀戀世得無藥可救了。天國?這裡不就是天國麼? 

三、在「膚淺的末世觀」裡也「安頓」得不錯

以上說的,是一般的「主流」。還有一些「次流」,或說看上去比較保守或末世意識較強的「教會」,他們對自己對世界,好像不那麼樂觀和流連忘返。

這些「次流」可以表現為一天到晚喊「天國近了」,世界很快毀滅,一眾罪人「快滅亡、快滅亡」,所以要趕緊去「搶救靈魂」,也可以表現為一天到晚醉心於研究「末世徵兆」,計算「末日時間表」,或是樂此不疲去「揭密解碼」。

這些人高調講末世,頗能夠「安頓」於他們的「次流」之中。但是,他們的末世觀卻是流於膚淺和表面,甚至將末世視同兒戲,沒有對人們講清楚(很可能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末世是多麼驚心動魄傷心蝕骨的一回事。骨子裡,他們對自己還是相當樂觀的,所抱持的樂觀主義,與「主流」的我看並無重大分別。

本來,基督信仰的末世信息是要迫使我們無法在此世「安頓」,從而仰望天父起來回家的。但是,世俗的「樂觀主義」使我們痲痺了一重,宗教及「主流」教會的「樂觀主義」又使我們再痲痺多一重,就是「次流」教會的末世觀,也是輕輕率率的,看似對世界悲觀而其實對自己樂觀,又使我們更痲痺多一重。經過這「三重痲痺」之後,絕大多數人,早已在這世界裡「安頓」(實質是沉睡)得先知喊他不醒、使徒喊他不醒、天使喊他不醒、亡國亡教喊他不醒、戰爭地震喊他不醒,連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一來再來都喊他不醒了。

結語、看「約翰遺囑」,學「安頓於不安頓」

我們怎能醒悟過來起來回家?「道理」我一早會說,我想大家自己都會說。我今天就不說「道理」,而只說「情懷」。

甚麼情懷?就是老約翰留給我們的寶貴的末世情懷。

大家若心清眼利,就應知道聖經的「殿後」之作,都是老約翰的手筆──《啟示錄》與《約翰福音》(約翰書信可視為它們的「附件」),都是成書於大約第一世紀的後期,也是新約教會的第一代與第二代的「交棒時期」。

大家若更心清眼利,更會發現在這兩卷「殿後」之作的最末,十分吊詭地透現出兩種既相反又相合的末世情懷:

啟示錄的結筆是這樣的:

啟22:6 天使又對我說:「這些話是真實可信的。主就是眾先知被感之靈的上帝,差遣他的使者,將那必要快成的事指示他僕人。」7 「看哪,我必快來!凡遵守這書上預言的有福了!」……10 他又對我說:「不可封了這書上的預言,因為日期近了11 不義的,叫他仍舊不義;污穢的,叫他仍舊污穢;為義的,叫他仍舊為義;聖潔的,叫他仍舊聖潔。12 看哪,我必快來!賞罰在我,要照各人所行的報應他。……20 證明這事的說:「是了,我必快來!」阿們!主耶穌啊,我願你來!

當中的重點信息,是一再強調的「主必快來」

不過,約翰福音的結筆卻是這樣的:

約 21:18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彼得】,你年少的時候,自己束上帶子,隨意往來;但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要把你束上,帶你到不願意去的地方。」19耶穌說這話是指著彼得要怎樣死,榮耀上帝。)說了這話,就對他說:「你跟從我吧!」20 彼得轉過來,看見耶穌所愛的那門徒【約翰】跟著,……21 彼得看見他,就問耶穌說:「主啊,這人將來如何?」22 耶穌對他說:「我若要他等到我來的時候,與你何干?你跟從我吧!」23 於是這話傳在弟兄中間,說那門徒不死。其實,耶穌不是說他不死,乃是說:「我若要他等到我來的時候,與你何干?」

當中的重點信息卻是「主來得未必如想像般那麼快」。大師兄彼得等主等到死(殉道),主都未有回來,連「傳聞」中「不死」的那門徒(即約翰),也並非「不死」──即會活著「等到主來的時候」。言下之意,是高喊「主必快來」以及「我願你來」的約翰,隱隱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都未必會見得到主回來,他這個結筆,明顯是要告訴他的後輩,「主來得未必如想像般那麼快」。

那麼,究竟主耶穌是「快來」還是「沒那麼快來」?

大家明白,對於「主流教會」,不但主是否「快來」,就是主「來」不「來」他們也不在乎;而對於「次流教會」,他們只是字面地、膚淺地喊「主必快來」,以為會像他們計算想象中的那麼「快」。

老約翰告訴我們,「主必快來」,但又「未必如想像般那麼快」,這不是自打嘴巴自相矛盾,而是他的信仰經歷與主耶穌的啟示給他的眼界:相對於永恆,主就算在千百年之後才回來,也是「快」來,值得我們用盡一生去等候;但是相對於今世,這「快」卻可以是千年百年,感覺上就一點也不「快」,要付上代代相傳的堅守與忍耐。

動態地「整合」老約翰留給我們的「遺囑」,我們便應知道,基督徒要在永恆中得安頓,安頓於天國與天父的慈懷,就必要暫且忍耐暫時的「不安頓」,或說吊詭地--

安頓於不安頓!

我們必需拒絕任何「廉價的假安頓」,不管它們是世俗主義版本的,宗教或「主流教會」版本的或是「次流教會」版本的「廉價的假安頓」,卻要甘心像我們信心之祖亞伯拉罕在人間飄泊流離,又像但以理、耶利米等不妄想「做大事」,而只是默然等候,並將「等候之棒」代代相傳。

是的,「主必快來」,但又「未必如想像般快」,在「快」與「不快」之間,我們堅信到最後,到老到死。若到老到死,主還是未有回來,我們就將「棒」傳下去,直到主來。

記得,若你沒有將「請繼續等」的「棒」好好傳下去,那麼,會滅亡的不只是你,而是整個「國」與「教」,就好像今天的光景一樣。

我們安頓於暫且的不安頓,安頓於在有限之中做我們力所能及的有限的事情──這就是信心,也就是順服,也就是作「兒子」必不可少的氣質。終必有這樣的一天,所有擁有這樣的信心──兒子氣質的人,都可以返回天家,永遠安頓。

眼下沒有安頓,末世的風雨飄搖更是難以想象使我們不敢樂觀自信的,我們甚至要懷著信心而死,但能這樣地相信,我們就像「歸葬」在亞伯拉罕的身旁,憑著信,今生來世,都得了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