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故事之

江 西.廬 山

 


引言、背景故事之故事背景

這期背景故事的出現,是個意外,也是個必然。

說「意外」,是因為原先打算讓自己,也讓讀者們透一透、歇一歇,就暫停一期背景故事,甚至在網誌上也公佈了。卻是,忽然之間又心血來潮,好想寫一篇以「廬山」(其實是「廬山會議」)為背景的背景故事。

說「必然」,是因為最近腦海盤旋的都是「老莊哲學」及《傳道書》裡的「生存智慧」,很自然就想起人間政治惡鬥裡的風風雨雨,上篇講武當山時提過廬山,提過中共的「廬山會議」,就自然想起當日的「惡鬥」和「老彭(彭德懷)」的悲慘下場;與之同時,最近的講道裡又提及過「但以理」如何在巴比倫的異教政權下「生存」的智慧,這又不得不使我聯想起在政治漩渦中不斷要「左右應對」的周恩來總理……

於是,二話不說,就動手寫這期背景故事--《廬山風雨》。

但為了仍能「部分兌現」網誌承諾,這期背景故事會寫得「簡短」一些(當然是相對來說的),不想大家看得太吃力。而且,介紹「廬山風光」或「廬山會議」的資訊,網上的現成材料多得根本讀不完,大家可以自行搜尋閱讀,這些方面,我就會說得稍為簡略一點,不作無謂重複了。

事實上,編寫這期背景故事背後的真正「背景」,是我「年事漸長」,越發明白人間的「政治現實」與人類的「苦罪宿命」,所以,一方面,好想弟兄姊妹明白箇中凶險,能知所進退,曉得「捨生取義」有時,「苟且偷生」也有時,不要作無謂犧牲。洽好在「廬山會議」裡頭,彭德懷的行動與下場,周恩來的沉默與處境,都是活生生、驚心動魄的「教材」;另一方面,人生之際遇無常、禍福無端,人性的深沉曲折,一言難盡,也在「廬山會議」上得到最赤裸裸的反映,也是極好的「教材」。

話休煩瑣,大家且來看「廬山」上的風風雨雨……

 


一、廬山見聞:橫看豎看都是人

且說我於一九九九年,往湖北、江西匆匆遊歷了一趟,先上了武當山【參見上期】,然後又上了廬山。

說到廬山,大家怕必會想起蘇東坡《題西林壁》這首名詩吧?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多多少少,我也是因此慕名到廬山一看,於是,花五十大元買了門票登山去了。時維一九九九年八月七日,有圖為證:

豈料,上到廬山,眼前景緻,竟與香港太平山一樣,到處都是商店與人流,熱鬧得更像個市集:

 

更糟是許多景點,不是「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而是人多得不能「看景」,也不能「走路」:

 

以下幾幅,是我千辛萬苦,在人堆中左閃右避才能拍下來的最「似」廬山的照片:

  

但是若你眼利,就會發現幾乎每個山頭都是人影幢幢……這也難怪,因為廬山鄰近九江、南昌,交通方便,加上山勢平緩,坐車可以直達山頂,甚至可即日來回,於是就成為附近居民的「度假聖地」,情況確與香港太平山大同小異。

雖云可以即日返回九江,但既到了山上,總不成當天就走吧。結果,更糟糕的事發生了,就是因為廬山已經「度假村化」,就十分的「等第」分明,許多賓館都不肯接待外賓,包括我這類不三不四的「港澳同胞」,找住宿就忽然成了個大難題。

幾經辛苦,終於找到一處叫「廬山別墅村」,還意外住進了一個「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然代價不菲)。有圖為證:

  

這是甚麼「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呢?原來,就是一九五九年,也是在七、八月間的中共「廬山會議」上,當年的國防部長彭德懷元帥住過的地方。

這個「意外經歷」,說真的,當時的感受並不很深,反倒為那四百八十元「肉痛」了許久。卻是,十年後的今天,飽經世故,思前想後,撫今追昔,卻生出許多反思與感想,並演成了今期的背景故事……

 


二、廬山感歎:思前想後總關愁

說到一九五九年的「廬山會議」,就不得不先提一年前的「三面紅旗」,為簡便其事,就照維基百科摘錄如下:

三面紅旗為中共於一九五八年推行的「第二個五年計劃」中的三項核心工作,原名「三個法寶」,一九六零年五月後改稱「三面紅旗」,分別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企圖在短期內使中國成為一個富強的國家,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總路線是社會主義建設的綱領,大躍進是指速度、人民公社指的是組織。第一面紅旗「總路線」的概念,是由毛澤東提出的,總路線概括為「又多、又快、又好、又省」,一九五六年由《人民日報》公佈。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三日《人民日報》有社論:「有些人害了右傾保守的毛病,像蝸牛一樣爬行得很慢。他們不瞭解農業生產合作化以後,我們就有條件也有必要在生產戰線上來一個大的躍進。這是符合客觀規律的。」一九五八年二月二日又出現「全面大躍進」的口號。同年五月,八大二次會議肯定「大躍進」的方針。總路線和大躍進的口號,從此響遍全國的各個角落。由於毛澤東急於求成,要超英趕美,一九五八年要求鋼產量達到1070萬噸,發動全民「大煉鋼鐵」,又連放「衛星」【指極度誇張的生產指標】,畝產幾萬斤糧食。一九五八年三月,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提出人民公社的雛形,一開始名稱有「共產主義公社」、「集體農莊」,後來統一稱為人民公社,「一個比較最能表現這一組織的內容和最能受到群眾歡迎的名稱」,並且實行「吃飯不要錢」,衣、食、住、行全由公社所包辦。……

 

「三面紅旗」宣傳畫   1958年國慶,首都遊行隊伍高舉「三面紅旗」浩浩蕩蕩操過天安門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儘管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共產天堂」好像就快降臨人間似的。但是,違反經濟規律甚至違反基本常識的做法,很快就受到「懲罰」了,種種問題逐一暴露。譬如,各級幹部為「配合」大躍進提出的「高指標」,便比毛主席還「急進」,甚至虛報生產數字來制造各種「成功假象」,一時間,謊言大話滿天飛,但事實上已經到處餓死人的真相卻級級隱瞞。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全國上下都在製造「三聚氰胺」,情況之荒謬嚴重,可想而知。周恩來、劉少奇等中央一線領導人見此,憂心忡忡,連毛澤東自己對「大躍進」的「過急」也覺得不對勁起來。毛澤東既知道自己碰了「釘子」,為進一步廓清「大躍進」以來的問題,就提議召開一次政治局擴大會議,把核心人物統統召集到江西廬山上面去。

廬山會議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提出的。

 

這是當年的會場,原為「廬山大禮堂」,後改為「廬山人民劇院」,現為「廬山會議紀念館」

這樣看來,一九五九年七、八月間的「廬山會議」,本來是要「反左」的,是要討論和糾正「大躍進」以來積累的諸多問題。豈料,「結局」卻是適得其反,甚至成為了一宗「千古奇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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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說「廬山會議」的兩位「主角」--毛澤東和彭德懷之前,先說處於夾縫中間的周恩來。

對於這此「廬山會議」,周恩來是抱著很大的希望來參加的。因為在「大躍進」正式提出之前,他已經因為提出「反冒進」,反對急功近利的說法,而受到毛澤東多次公開嚴厲批評,他甚至試過向中央提出請辭總理一職,可見事態嚴重。沒想到,現在事情竟出現轉機,毛澤東主動提出要在廬山開會商量「降溫」和「反左」,實在大喜過望。誰知,歷史證明,又一次事與願違。

毛澤東於七月一日登上廬山,下榻於蔣介石和宋美齡曾經住過的「美廬」別墅。

 「美廬」(網上照片)

毛澤東一生「反蔣」,卻除了「美廬」外,還「繼承」了蔣介石的獨斷專橫,甚至猶有過之。

七月二日,會議第一天,毛澤東開口就說:「這次會議的主題是反『左』,反瞎指揮,反脫離實際的主觀主義。……」大家聽了,都相當「安心」。之後,會議按毛澤東定下的基調,從七月三日開始分組討論,主要圍繞當前形勢和相應任務來討論,大家暢所欲言,有人還對「大躍進」以來的問題提出尖銳的批評,但「氣氛」還是很好的。此外,眾人白天學習討論,晚上就聽戲、跳舞看電影,會議開得輕鬆愉快,甚至人們稱之為「神仙會」

廬山風光綺麗,又常是煙雨淒迷,確有使人飄飄欲仙之感,但誰又曉得,「煙雨」會化而為「暴風雨」?

作為總理,周恩來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努力在會上嘗試「糾左」。但本其一貫沉穩踏實的風格,周恩來不在理論上評論「大躍進」的是非,而是用事實和數字來說話,十分謹慎。七月六日,他在聽取各區匯報後,說:「主要是計劃指標偏高,基建規模偏大,造成國民經濟比例失調。今年下半年的任務是在指標落實後好好安排,爭取完成計劃。」朝著這個方向,會議算是順利進行著。

但是,順利之中,已有暗湧。

最初,會上反「左」的呼聲比較強烈,但已有不同聲音出現。如有人就提出:那種認為指標越低越能落實的說法,實際上是以「落實」掩蓋保守思想。甚至還有人直接指責周恩來,說落實指標就是「泄氣」,是散佈悲觀情緒云云。可見,實際上,在廬山會議一開始,周恩來就面臨著許多矛盾兩難的局面。

周恩來「高明」處,在於他不直接回擊對他個人的指責,不正面評價「大躍進」的得失,不過多糾纏思想和理論上的對錯,最重要是不「刺激」一些「敏感」的話題;只是「細眉細眼」地用來自基層的數據,指出「大躍進」帶來的虛夸指標、財政赤字、比例失調等問題,然後提出相應措施來調整和補救。不過,周恩來這種「高明」做法,在剛直火爆、敢言直說,或說不諳「政治」的國防部長彭德懷眼裡,卻成了「老奸巨猾」

與毛澤東一樣,彭德懷也是在七月一日上到廬山。他住的當然不是「美廬」,而是「河東路176號」。

 

彭德懷住過的「河東路176號」,四十年後的一九九九年八月,我也「有幸」(不幸)住上了!

從七月三日到十日的八天之中,彭德懷在分組會議中就發言了七次之多,許多說話,說得又重又直,據說,連負責記錄的秘書們都為之「手指發抖」。他說:

要找經濟教訓,不要埋怨,不要追究責任。人人有責任,人人有一份,包括毛澤東同志在內。「1070」(指毛澤東提出一有五八年鋼產量要達到1070萬噸,兩年內超過英國)是毛主席決定的,難道他沒責任?

毛主席與黨在中國人民中的威信之高,是全世界找不到的,但濫用這種威信是不行的。

我們黨內總是『左』的,難以糾正,右的比較好糾正;「左」的一來,壓倒一切,許多人不敢講話。

對於彭德懷這些說話,當下,毛澤東似乎沒有甚麼激烈反應,但是,「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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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日,毛澤東召集各組組長開會,針對前一階段會議的情況,指出需要「統一思想」,事後回想,這似乎是暗暗地回應了彭德懷的「不同意見」,他說:

對形勢的認識不一致,就不能團結。要黨內團結,首先要統一思想。

有些同志缺乏全面分析,要幫助他們認識,得的是甚麼?失的是甚麼?要向他們說明,從具體事實來說,確實有些得不償失的事,但總的來說,不能說得不償失。取得經驗總是要付學費的。

最後,毛澤東將「大躍進」以來的形勢概括為:

成績是偉大的,問題是不少的,前途是光明的。

這其實就「一錘定音」,意思是,任何「討論」或「意見」,都不得越過這條底線,亦暗示:「有人過了或接近底線!」

本來輕輕鬆鬆的「神仙會」,氣氛就暗地裡「肅殺」起來了。而這個時候,毛主席也覺得會開得「夠」了,於是,決定廬山會議將會在七月十五日結束。誰料,散會前夕,節外生枝,陰霾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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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日這天,會議上已經印發了《廬山會議諸問題的議定紀錄(草稿)》,只待最後通過。但是,就在這一天傍晚,毛澤東收到彭德懷的一封信。

原來,彭德懷聽說會議很快就要結束,卻認為大多數與會者並未冷靜研究「大躍進」的經驗教訓,因此深為「左」的錯誤不能得到進一步糾正而大為憂慮,甚至連覺也睡不著。他曾就此對參謀王承光說過:「大躍進以來那麼多嚴重問題,硬是沒有多少人講。」彭德懷深知道現實比毛澤東的說法遠為嚴峻,更不是毛所斷言的甚麼「成績是偉大的,問題是不少的,前途是光明的」。他本來想找毛澤東當面談,但是怕講不好會引起誤會,於是,就想到寫信,這就「鑄成大錯」了。

這封長信闡述了他對「大躍進」的看法,在肯定成績的同時,又客觀地指出存在的嚴重問題,建議中央採取措施。其實,彭德懷已經多多少少壓低了嗓子,希望毛澤東能聽得進耳。可惜,又是事與願違。

信中,彭德懷說到大煉鋼鐵是「有失有得」(原來把「失」抬在「得」前,是「手民之誤」),搞大躍進是「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和犯了「左傾錯誤」等評語,毛澤東無法接受,再聯想到彭德懷在小組會上的發言,說過甚麼「勝利沖昏了頭腦」、「相信浮夸,只喜歡好聽的」、「濫用威信」等話,就更使毛澤東「龍顏大怒」。

作為「一介武夫」的彭德懷哪裡曉得這種「心理」:毛澤東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大躍進中犯了錯,但是,他只許他自己說,不許由別人來指出,就是說,也只許在他限定的範圍內說,不可越出雷池半步。彭德懷的發言與來信,卻無疑是「出位」了。

這是毛澤東與彭德懷在廬山上的「合照」,連「貌」也不「合」,更見「神離」

七月十六日凌晨,輪到毛澤東睡不著了。他在這封信上批示:「印發各同志參考」,並加上標題:《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這天上午,他又把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三位常委召來,說:「收到彭德懷同志十四日的一封信,我已經給這封信加上標題,並指示『印發各同志參考』。我建議大家評論評論這封信的性質。」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要大家「公審」彭德懷。

平心而論,毛澤東本來也試圖給大躍進「降溫」,並已經著手進行「局部的糾正」,但是,他一點都不願意別人對整體的形勢潑冷水--須知道他的「底線」是很高的。毛澤東認為,執行上的缺點和錯誤是存在的,但那些持反對意見的人抓住這些東西來攻擊總路線,就是要把總路線引到錯誤的方向去。他反復斟酌後確定,彭德懷這封信的「性質」就是要改到相反的方向上面去,即是從「左」改到「右」,那就是明顯的「右傾」了。那麼,現在,當然就要從「反左」轉到「反右」了。

廬山會議的「方向」,就忽然逆轉了,而相反的意見,也在繼後的會議上鮮明地暴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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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發彭德懷的信後的幾天,各小組討論時就有人反對這信,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贊同,包括外交部副部長張聞天、總參謀長黃克誠、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等都在討論組發言支持。其中,張聞天的發言更長達三小時,算是「支援」了彭德懷,但越多「支援」,對立就更加強烈,也更引起毛澤東的「重視」。

周恩來其實是同意這封信的看法的,事實上,就他掌握的浮夸事實,要比彭德懷反映的嚴重得多。但「大躍進」畢竟是毛澤東親自發動的,為免直接與毛澤東衝突,他還是不能對彭德懷支持得太過明顯。他處於「兩難」之中。而另一方面,周恩來雖然知道毛澤東對彭德懷的信有意見,還要政治局常委思考「這封信的性質」,但他還是以為不至於會引發軒然大波,故而盡量少發言,希望「不了了之」。這實在出於他的良好願望,但事實又是事與願違。周恩來仍未知道,毛澤東已經開始關注所謂「右傾機會主義」,並預備隨時反擊。

至於彭德懷,他在七月十七日上午收到中央辦公廳送來的自己的信的印發本,當他看到「意見書」這幾個字的標題的時候,十分吃驚--明明是寫給毛主席「親啟」的參考信件,怎麼成了「意見書」,還要正式排版印刷呢?

廬山表面上還算平靜,但彭德懷卻已經感到不安。他不知道毛澤東心裡究竟在想著甚麼……

當然,彭德懷以至絕大多數的與會者,更不知道的,是毛澤東就在這幾天,正在為「兩個女人」的事而煩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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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八日,自延安一別,就與毛澤東闊別廿二年的前妻賀子珍,應毛澤東之邀,秘密地到達了廬山。

七月十二日,毛澤東終於與賀子珍在「美廬」會面,這也這對夫婦最後的一次會面。

 

井岡山時期的毛澤東與賀子珍     延安時期的毛澤東與江青

毛澤東為甚麼在這個時候約見賀子珍,無人可以準確回答。也許,是「因利成便」,是因為廬山在江西,而賀子珍當時也住在江西的南昌,近在咫尺,就約來一聚吧。卻是,為甚麼是在廿二年之後呢?誰都知道,賀子珍離開延安到莫斯科就醫和學習後,毛澤東身邊,不久就出現了另一個女人--江青,把毛澤東「佔為己有」了。

這刻,「剛好」江青不在身邊,毛澤東就差人召賀子珍上山來「密會」。

但廿多年的事實對賀子珍愚弄太過,她傷心過度,會面中,只是哭,對毛澤東講不出一句話來。會面後,毛澤東對人說:「看來不行了,她的腦子壞了,許多話答非所問。」毛澤東自然也不知道,幾天後他對彭德懷的信,也是「答非所問」。

本來,毛澤東或者打算待賀子珍平靜下來,再要見她。但是,因為有人「打小報告」,江青知道毛澤東「私會舊愛」,當夜就從杭州打電話來,說第二天就要上廬山來了。毛澤東一生鬥垮過許多人,卻就是鬥不過江青。於是,他著人叫賀子珍馬上就離開廬山,從此,一別成永訣。

毛澤東自然不是「神」,但也不是,起碼本來不是「妖」,人性,總還是有一點的。毛澤東總不能忘記,賀子珍與他是一對「患難夫妻」。當年,也是在江西的井岡山和瑞金,他先後被很「左」的李立三和王明路線所排斥,最後,權力被完全架空,除了生病之外,終日無事可為。那是毛澤東一輩子裡最「黑暗」的日子,那時,陪在他身邊患難與共的,就是賀子珍。

不過,毛澤東的「人情」,也許敵不過他的「權慾」。他不能忘懷患難之中的前妻,但他更不能忘懷的,是曾一度被批鬥失勢的恐懼,與今天得來不易的威望與權力。於是,他狠心地送走了賀子珍,並預備著要守護自己的「神聖」。不幸得很,彭德懷的發言和信件,不遲不早,就在這個毛澤東最心緒不寧的時候,冒犯了他的「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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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三日,暴風雨終於爆發了。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八點二十分,毛澤東參加第二次政治局擴大會議。他在主席台就座,看到彭德懷卻是坐在會場內的最後一排上,「最後一排」,就意味「距離很遠」了。

毛澤東一坐下,就「開火」:

你們講了那麼多,允許我講個把鐘頭,可以不可以呀?吃了三次安眠藥,睡不著覺,想講幾句。

小資產階級狂熱性有一點,不那麼多。說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吧,我看不能那樣說。有一點小資產階級狂熱性,的確是狂熱,無非是想多一點,快一點……想早點搞共產主義。對這種熱情如何看法?總不能說全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吧。」

毛澤東指出黨的歷史上有陳獨秀、李立三、王明和高饒「四條路線」,然後又說:

現在又是一條路線。站不穩,扭秧歌,現在又表現出資產階級的動搖性、悲觀性。他們不是右派,可是自己把自己拋到右派的邊緣去了,距右派僅有30公裡,相當危險。」

我勸另一部分同志,在這樣的緊急關頭,不要動搖。據我觀察,有一部分同志是動搖的。他們也說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都是正確的,但要看講話的思想方向站在哪一邊,向哪一方面講。這部分人是第二種人,『基本正確,部分不正確』的這一類人,但有些動搖。有些人在關鍵時刻是動搖的,在歷史的大風浪中不堅定。

明眼人一聽,就知這「第二種人」不只是說彭德懷,而是包括在場的周恩來。周恩來不得不「洗耳恭聽」:

我勸一部分同志,講話的方向問題要注意。講話的內容我看基本正確,部分不妥。要別人堅定,首先自己要堅定﹔要別人不動搖,首先自己不動搖。這又是一次教訓。這些同志,據我看不是右派,是中間派,不是左派。我所謂方向,是因為一些人碰了釘子,頭破血流,憂心如焚,站不住腳﹔動搖了,站到中間去了。究竟是中間偏左偏右,還要分析。

毛澤東的這些話深深「刺激」周恩來。周恩來知道毛澤東始終對幾年前他提出的「反冒進」耿耿於懷。今天,毛澤東表面上是在表揚他吸取了「反冒進」的教訓,這次「站住腳」了,沒有和彭德懷攪在一起,但實際是在警告他不要像彭德懷那樣再搞「反冒進」了。周恩來聽出這「弦外之音」,所以,他只好一言不發,掩藏他的真實觀點。

其實,彭德懷也知道周恩來有好些與自己類似的觀點,也曾問他:「這些情況為甚麼不到會上講一講呢?」 周恩來回答說:「開始就講這些困難,像訴苦會了,誤會成泄氣不好。」 接著又說:「這是方法,不是一九五六年犯了反冒進的錯誤嗎?當時是沖口而出的,沒有準備好,跑到二中全會講了那麼一通。應當謹慎,吸取教訓。」誰都看得出,周恩來其實是贊同彭德懷的信的內容的,只是認為要注意表達的「方式」。

周恩來自然有周恩來的「方式」,可是,彭德懷只可能有彭德懷自己的「方式」--他率直之極,甚至當面批評周恩來「人情世故太深了,老奸巨滑」。氣極之際,更對著毛澤東,連「粗話」都講了出口。結果,就自必有彭德懷的「命運」。

自然,廬山會議也不僅改變一個或幾個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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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突變的政治風雲,許多人再也沒有心思欣賞廬山美景,「神仙會」忽然變成了「批判大會」。

眼看著批判彭德懷越來越厲害,周恩來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曾對黃克誠不無惋惜地說:「你來晚了一步。如果你在七月十四日以前上廬山,彭總那封信就不會拿出來了。」他在發言中除了批評彭德懷等人的表現「欠妥」、「不慎重」之外,還講了自己的責任,「沒有將工作做好,致使彭德懷同志過問此事,釀成今日的錯誤」。他仍盡一切可能居中調停。

周恩來卻是力不從心,大局已成,連本來私下意見與彭德懷相近的一些人,包括劉少奇,也在會上加入批判彭德懷。

七月三十一日至八月一日,毛澤東在「美廬」召開中央政治局會議,大力批判彭德懷。毛澤東上綱上線,說:「講小資產階級狂熱性,你主要是向著中央領導機關……其實講這個,鋒芒是攻擊中央。你不承認,也可能承認。我們認為你是反中央,信是準備發表的,以爭取群眾,組織隊伍,按照你的面貌改造黨和世界。就是說你這個人有野心,歷來有野心。」

在會上,周恩來講話很少。但很遲才上山的林彪,卻緊跟毛澤東的「路線」,在發言中措辭激烈,說彭德懷有「野心」,並指責他發表那封信是有準備、有組織、有目的的活動,是反黨中央、反總路線、反毛澤東的活動,把彭德懷的「罪名」推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面對林彪的不實之詞,彭德懷據理力爭,但招來的是更猛烈的炮火,以至說他組織反黨集團、「軍事俱樂部」。

以後,毛澤東更在一份材料上批示說:「廬山出現的這一場鬥爭,是一場階級鬥爭,是過去十年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兩大對抗階級生死斗爭的繼續。」彭德懷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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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在會上作了全面「檢討」,彭德懷被迫承認自己是「老野心家、陰謀家」。他後來在「自述」中說,面對這樣局勢,「我只能毀滅自己」。在隨即召開的八屆八中全會,又通過了《關於以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八月十七日,毛澤東會上宣布撤銷彭德懷的國防部長、中央軍委委員職務;撤銷黃克誠的國防部副部長、總參謀長、中央軍委委員和秘書長職務;撤銷張聞天的外交部副部長職務;撤銷周小舟的湖南省委第一書記職務。

國防部長一職,隨後,由緊跟毛主席的林彪接任了。

在「廬山會議」之後,中共黨內外都忘了「糾左」,卻在一片「反右」的氣氛籠罩下,急躁冒進的風氣再一次抬頭,各地的「指標」不僅沒有降下來,反而出現了新一輪的「躍進」風潮。舊的困難沒有消除,又增加了新的困難。所謂階級鬥爭的理論與實踐也從此升級。「廬山會議」的錯謬結果,也在經濟上打斷了中共糾正「左」傾錯誤的進程,使錯誤延續了更長時間。

禍不單行的是,就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間,中國出現三年嚴重的困難時期,共產黨稱之為「三年災害」,其實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期間糧食嚴重不足,物資奇缺。有報導稱,「三年災害」期間死亡人數,估計達三千萬人。

不過,故事未完……「廬山風雨」從山上延至山下,從昔日持續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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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會想到,彭德懷之反對毛澤東,或說毛澤東之罷免彭德懷,竟又成為六年後(一九六五年)文化大革命的引發點--對《海瑞罷官》一劇的批鬥上借題發揮的「種子」,毛澤東說這劇是借古諷今,借嘉靖皇罷免忠良正直的海瑞一事,諷刺他在「廬山會議」上罷免彭德懷,謂志在「翻案」云云。

 

在一九六六年,幾乎是文化大革命的一開始,彭德懷就遭到長期迫害,飽受了九年的牢獄之災,還受多次毒打。直至一九七一年底,彭德懷已受了審訊二百多次。

一九七四年九月,彭德懷因為患直腸癌得不到醫療救治,健康急劇惡化,去世前他希望見妻子浦安修最後一面,但當時正在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受著「勞動改造」的妻子終究沒法脫身去見他。同年十一月廿九日,彭德懷因病離世,享年七十六歲。及至一九七八年,中國共產黨宣佈為彭德懷「恢複名譽」,但他早已「含恨九泉」了……

就是這樣,彭德懷的名字與他的奇冤,與「廬山」相連起來,直到如今……

 


三、廬山啟示:是非成敗只問天

一九五九至二零零九,剛好是半個世紀,對於這次「廬山會議」,我不知道今年山上山下,可有甚麼「記念」活動。但我儘知道,廬山或會永存,但是,這次「廬山會議」與會議上的「一干人等」,它及他們的成敗、得失、功過、愛恨、苦樂,最終必歸於無有,不再被人間「記念」。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 (傳道書 1:4、11)

或者有人會說,假如--

假如毛澤東不是這樣狂妄自大、獨斷專橫,

假如彭德懷多懂得一點「政治」,用語措辭能溫柔婉轉一些,

假如周恩來、劉少奇等「相對開明派」不過分「高明」,以致姑息毛澤東為所欲為,

假如張聞天沒有挺身而出「支援」彭德懷,而讓事情鬧大,

假如林彪不這樣落井下石、火上加油,

甚至,假如賀子珍和江青沒有先後上山,沒有引發毛澤東更大的心緒不寧……

假如……

可是歷史沒有「假如」,它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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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當知道,這個「廬山會議」上沒有「贏家」。彭德懷、張聞天等自不待言。劉少奇在會上支持毛澤東鬥彭德懷,不幾年後,在文革中自己就成了毛澤東的新「耙子」;周恩來其後,也只能拼了老命替毛澤東收拾殘局,最後積勞成疾,也是無法力挽狂瀾;緊跟毛澤東的林彪,在會後步步高升,文革中更成為「毛澤東的指定接班人」,卻是在十一年後的另一個「廬山會議」上,與毛澤東(包括他背後的女人江青)鬧翻,第二年發動政變失敗,逃往蘇聯時墮機,機毀人亡;還有,江青雖然成功「鬥走」了賀子珍,坐穩了「第一夫人」的寶座,不可一世,但是毛澤東一死,她就鎯鐺入獄……

事實上,若說「廬山會議」摧毀了彭德懷的一生,但是,「廬山會議」也摧毀了毛澤東的「事業」以至中共的「前途」。建國十年的努力幾乎被毀諸一旦,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對共產黨的夢想亦從此基本幻滅。毛澤東身為一國元首,本來可以建立了不起的豐功偉業,現在,他只可以……。算起來,毛澤東與彭德懷,誰的「損失」更大,真是說不清楚。

當然,還有一點是最、最、最「公平」的,就是不管你是「左傾」的、「右傾」的、「中立」的,還是「騎牆」的,最後,一干人等,全部都見「馬克斯」去了,無半點分別,公平得不能更公平了。

世人遭遇的,獸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樣:這個怎樣死,那個也怎樣死,氣息都是一樣。人不能強於獸,都是虛空。(傳道書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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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受到的「委屈」最甚,可以同意。不過,被逼說違心話的周恩來,其實也「委屈」不少,這也是事實。甚至,連毛澤東本人也「覺得」他的「委屈」很大,甚至最大。

在七月廿三日,在批判彭德懷的話中,他說: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人先犯我,我後犯人。

至少,他「覺得」自己是最先受到「屈委」的--是他自己「好意」提出上廬山開會檢討「大躍進」以來的問題的,但是有些人死抓住一些「問題」不放,要追究到底,要找他的碴子。

毛澤東說到「傷心」處,甚至眼泛淚光:

同志們,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主要責任在我身上,應該說我。……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我無後乎,一個兒子打死了(指死於韓戰的毛岸英),一個兒子發了瘋(指患精神分裂的毛岸青)。……我六月講1070萬噸……從此闖下大禍。所謂始作俑者,應該斷子絕孫……

毛澤東「感到」無比的「委屈」,他「覺得」自己為國家、革命、民生「鞠躬盡瘁」,卻落得過個連兒子都沒了,還要受彭德懷之流「追究責任」的下場,「委屈」呀……

自己「覺得」自己「委屈」的人,自然,要找人「陪葬」,並會「覺得」他就算因而又「委屈」了別人,也是該當的--誰叫你先「委屈」我呢?

你可以責備毛澤東「心理變態」,但你不能否認這種「變態心理」其實普遍得很,甚至,你也如此!

我又轉念,見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欺壓。看哪,受欺壓的流淚,且無人安慰;欺壓他們的有勢力,也無人安慰他們。 (傳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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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有人(自然是「反共分子」居多)說「廬山會議」開成如此混賬,可見中共沒幾個「好人」!

這個當然,豈只中共,就是全世界,包括所謂「西方民主社會」與「基督教」裡,也沒有幾個好人!

我只想到,若我當天「在場」也因而必須「表態」,我除了「林彪之流的應聲附和」、「彭德懷等的硬挺而頭破血流」,和「周恩來等的苟且妥協」之外,我還能選擇做「第四種人」嗎?

做好人,要有主觀願望,還要有客觀條件……

我們實實在在活在一個客觀上、主觀上都「好人難做」的世界裡。彭德懷的悲劇之真正可悲,是因為他不是個「例外」,這世界從來都不缺少這種悲劇。

有義人行義,反致滅亡;有惡人行惡,倒享長壽。(傳道書 7:15)

至於毛澤東之狂妄專權,也不是個「例外」,權力叫人腐化,古今皆然,毛澤東只是「正常」而已。

時常行善而不犯罪的義人,世上實在沒有。(傳道書 7:20)

毛澤東的專橫、林彪之狡詐、甚至連周恩來的「高明」,以至彭德懷的過於剛直,都各有過失,更說不上完美。然人,這就是人了。若「同情」地體諒他們主觀或客觀上的「處境」,都會知道,他們都各有他們可悲可憫之處。我最痛恨的,倒是那些指手劃腳的「事後孔明」,總愛把自己視為「超然」的「完人」,口裡不說,但心裡說:

我若是某某,我就不會……

這種「完人」只會活在「抽象」的世界裡,而「抽象」,是最大的罪!

不錯,中共的統治,赤裸裸地將人的「罪性」與「苦命」在極短時間內以極強烈的方式表現了出來,「廬山會議」上的毛澤東與彭德懷,可說是「代表之作」,這點,幾乎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不必「反共人士」點明。

今天,我們活在相對「開明」的所謂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和某種「基督教文化」下,人間的苦罪真相被「粉飾」了,沒有那麼赤裸,沒有那麼露骨。不過,「問題」卻是更大。因為,久之,我們就會喪失對人間的苦罪真相的覺悟,誤以為自己已經活在「天堂」或「準天堂」裡,不知道我們自己與這個世界,都正在步向最後的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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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彭德懷之苦與毛澤東之罪「個別化」,不要把中共「廬山會議」之荒唐「特殊化」,若是,我們就忘記了自己也是人,忘記了自己仍然活在人間,也忘記了我們有著同一的罪性,有著同一的宿命。

毛澤東與彭德懷,都「滑倒」在江西的廬山之上,形式不同,但結果所差無幾,都是各自斷送了自己的「前途」。我們自己,大概都各有自己的一座「廬山」,都難以幸免在其上「滑倒」……

看歷史,為的是看自己,明白自己的「廬山真相目」,明白自己絕對不會是個「例外」,也因此,明白到自己實實在在必需恩典。

人在日光之下,了無生路,所以,我們需要日光之上,有上帝!

這些事都已聽見了,總意就是:敬畏上帝,謹守他的誡命,這是人的全部。

因為人所作的事,連一切隱藏的事,無論是善是惡,上帝都必公正處理。

(傳道書 12:13-14,俄網新譯)

要你「記念」上帝,信從祂的旨意而行,這與「行為得救」毫無關係,為的只是,在全世界都「忘記」你之後,讓上帝還「記得」你!

上帝必會記得那些記得祂的人,這就是「拯救」!